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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     双│ 
│ 75    ♀♀ 桃 红 满 天 下 ♂♂    周 │ 
│   期   ≈≈≈≈≈≈≈≈≈≈≈≈≈≈≈   刊  │ 
│                            │ 
│  2005年9月16日出版 1997年9月5日创刊  │ 
│                            │ 
│   北美华人性别与性倾向研究会(CSSSM)主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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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匈牙利舞曲

             余泽民


  “这不仅是我们的错,也是我们父母的错,我们祖父母的错,
我们曾祖父母的错,是我们文化的错。可能所有的中国人都是这样,
心里即使有这样的感觉,也不能说出口。”


              一

  韩钧躺在床上本来就没有睡实,楼下车库自动门“嘎啦嘎啦”的
响动,很容易地把他吵醒了。男人用力伸了个懒腰,身子随后象一根
突然绷断的弹簧骤然猛缩,蜷成一团他闭着眼睛又迷糊了几秒,然后
很不情愿地撑起上身,扬起脸,借著从窗帘缝隙透进的光亮,朝摆在
床头的闹钟望了一眼:已是清晨五点一刻了。

  “说是去倒库,傻瓜才会信她!”男人心中暗想:“不用问,肯
定又是那个佐尔坦憋不住了”也不知为什么,每当韩钧遇到这种让自
己蒙羞的时候,心里首先嫉恨的并不是妻子,而是那个无论他怎么挑
都挑不出什么毛病的棕发男人。

  其实,就在上个月妻子跟他正式“商量”离婚之前,韩钧就已经
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韩钧是个明白人,象香冰这样能在生意场上
叱吒风云的女老板,离开自己这样一个不知道挣钱“窝囊男人”是迟
早的事儿,既然他早晚都要面对这个不由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事实,
那还不如就让它现在发生!

  另外,韩钧还如此这般地安慰自己:就跟自己画不出一模一样的
画一样,上帝也造不出一模一样的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心性,每种
心性都有不同的归属,好了就合,坏了就分,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话说回来,两个人与其这样同床异梦、疲惫不堪地拖下去,还不如干
脆早一点了断!唉,这种感情上的事儿,本来就没有谁对谁错话虽这
么说,但是等到两个人现在真说要离了,他又觉得心中恐慌。

  不过,韩钧是个通情达理的男人,他虽然认真,但并不钻牛角尖
儿。尽管这段时间他感到心情郁闷,甚至有些自卑,但是,韩钧始终
没有嫉恨过妻子。他觉得自己很理解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道理恨她
如果说要恨要怪,他只能恨自己无能,只能怪自己窝囊!

  韩钧跟著妻子出国闯荡已经六年了,他们先去了俄罗斯,然后是
罗马尼亚,最后落脚到匈牙利。刚出国时,他俩肩扛了两大包货,口
袋里只揣了两千五百美金,那时他们乘共车打票都舍不得几年后,夫
妻俩不但拥有了一个规模不小的私人贸易公司,还开了三家自己的商
店,卖了两部豪华轿车。两年前,他们在离布达佩斯不到二十公里的
一个小镇上买了一套带花园的双层别墅。毫无疑问,在匈牙利居住的
三万中国人里,他们属于最成功的那类这些年,他们眼看着不少家兄
弟公司大起大落,一夜暴富,一夜倒闭,而他们夫妻的生意不但始终
做得平平稳稳,而且还越做越有发展。

  然而,要让男人平心而论,他们两口子在匈牙利拥有的这片“天
下”,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妻子一个人拳打脚踢打出来的,他韩钧并没
有帮上多少手。

  刚开始时,韩钧还曾在公司里帮著管管仓库,看看商店,算算帐
目,收收“流水”而组货、进货、谈判、推销以及跟海关、税务、警
察、律师打交道等关键环节,都由香冰全权负责。但是,无论韩钧怎
样努力,还是在公司帐务上接连出了几次差错,有一次竟然造成四百
万福林的巨额亏损,从那之后,香冰逐渐把丈夫从生意堆里撤了出来。
女人很了解丈夫的长处和短处,韩钧属于左脑发达的“幻想家部落”,
让他整天象计算机似的在公司里坐班,确实也难为了他。

  现在,虽然韩钧名义上还是钧香公司的副总裁,但是他已经不再
过问业务,也用不着为公司的亏赢操心,平时,他只是呆在家里读书
做饭,浇花剪草,研墨作画对了,这里还忘了交代一点:韩钧出国之
前,就已经是家乡颇有名望的青年书画家了。

  屈指数数,韩钧在匈牙利的大小城市已经举办过十几次个人画展,
而且还在当地的“美术家协会”挂上了名字。不时会有一两位酷爱东
方文化的当地人登门造访,偶尔还能收到国外同行的展览请贴。最让
韩钧欣慰的是,自己还曾作为一名旅居海外的“青年艺术家”接受过
中央电视台的特别采访当然,韩钧的这些“成功”,也都应该归功于
妻子的张罗,没有香冰,男人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可能干成。因此,对
韩钧来说:男人的一大半是女人。

  韩钧举办的画展从来就没赚过钱。韩钧画画不赚钱,并不是因为
他的画儿画得不好,而是由于欧洲人审美的局限:他们对中国的水墨
画虽然觉得新鲜,但没有人真正懂行。因此,韩钧办展览卖掉的作品,
恐怕还没有在多瑙河边摆摊儿卖字的乡村画匠赚得钱多结果是:香冰
为了给丈夫租画廊、发邀请、搞宣传、办酒会,往里面陪进了不少精
力、时间、费用和人情。

  尽管香冰从未在嘴上抱怨过,但是男人心里很清楚:这些展览都
是妻子为了安慰自己才张罗著办的,即便自己在展览期间多少增长了
一些自信心和知名度,那也都属于他自己的,跟妻子的生意无关。几
乎每次画展的开幕式,香冰都被公司里这样那样的琐碎事务“拴住”,
未能参加。不过,虽然香冰自己不能来,每次她都会派一个身穿旗袍
的漂亮女郎陪丈夫露面,为他解脱“单身”的尴尬,帮助他体面地应
酬有时候,韩钧感觉自己在家里并不象个丈夫,而是象一位“被贵夫
人包养起来的宫廷画师”。

  有一次,香冰跟他开玩笑说:“我要真能把你‘包’成了达芬奇
或拉斐尔,那我就撇开生意,专做你的经纪人好了!”虽然,女人说
这话是为了安慰丈夫,但是男人从中多少听出一些挖苦的味道韩钧和
妻子之间的关系,一直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微妙和暧昧。

  二十年前,当女人耍尽心计、使尽手段非要嫁给韩钧时,说是被
男人出众的才气迷住的。但是,自打韩钧跨出国境的那一刻起,男人
就觉得自己身上所有的“才气”都跟自己过去了的日子一块儿被扣在
了“二连海关”;即便随身带出来了一些,也都转移到了妻子身上,
而且是由“才气”变成了“财气”

  总之,韩钧一出国,就变得非常窝囊,写出的字儿全爬在纸上,
画出的画儿也都象从同一块碑上翻下来的拓片。从积极的一面想,妻
子这样做是出于对丈夫的疼爱和理解;但从消极的一面想,男人变成
了妻子的“附属品”,甚至是“负担”或“累赘”。

  由于这些原因,当香冰跟他提出离婚的时候,韩钧不但没有惊慌,
反而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他想:这样也好,不管对谁来说,起码都是
一种“精神上的解放”。

  但是奇怪的是,自从那次谈完之后,时间转眼又过去了一个月,
女人再没跟他提起离婚的事。香冰每天下班回家,仍是按部就班地完
成那套固定的程序──洗澡,吃饭,理帐,打电话,睡觉──跟以前
没有什么区别。

  韩钧心里嘀咕,但在嘴上又不好问,顶多只能自己在心里揣测:

  一个原因,可能是女人还爱著自己。两个人毕竟一起生活了这么
多年,已经变成了对方身上的“胳膊腿儿”,挂著的时候不觉得,等
到真要割下来了,才感到钻心的疼痛。

  另一个原因,也可能是佐尔坦变了卦。外国男人都是这样,拿他
们当情人还行,但当女人要拿婚姻铐住他们手脚的时候,他们就要开
溜了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因为孩子。女人离婚不要孩子,不
合乎情理;但是香冰很清楚:陌陌和潇潇都可以离开妈妈,但是肯定
离不开爸爸。

  昨天夜里的电话,韩钧不用猜就知道是佐尔坦打来的,但当香冰
出门的时候,却骗他说是“要去公司倒库”,“明天税务局可能去
查”,“估计又要折腾一夜”对于女人出门的借口,尽管韩钧根本不
信,但他仔细想想还是挺知足的。男人这样分析:妻子之所以编这样
的“谎话”骗他,一是不想伤害他,二是多少流露出了一些难别难舍
的牵情。

  这两天是“五一节”,公司放假,全城都很热闹。韩钧本以为妻
子肯定会跟匈牙利情人一起出去,但是香冰一连两天都没有出门,从
早到晚都趴在电脑前算帐,偶尔还让男人“帮一下忙”。单说这一点,
妻子的表现就足以让韩钧满足了整整一天,香冰都塌塌实实地呆在家
里,韩钧特意为妻子包了顿饺子。可是,这种和谐并没能持续太久,
晚饭后,夫妻俩刚放下碗筷,客厅里就响起了催命似的电话铃声。

  这一夜,韩钧失眠了。他在那张宽得能够容下四个人的席梦丝床
上辗转反侧,想自己跟香冰曾经有过的浪漫,想这几年“寄人篥下”
的感觉,想自己离婚之后应该怎么办?当他听到楼下车门响动的时候,
韩钧刚刚合上眼。

  本来,韩钧是想下楼为女人开门,或者到厨房给她热杯奶或者烧
点什么吃的但是,当他一想到自己的妻子刚刚从另一个男人的被窝里
爬出来时,他的心就冷了。

  韩钧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上了头。他不想听到妻子开门的响动,
不想听到女人上楼时的脚步声,不想知道她什么时候蹑手蹑脚地进屋
上床,更不想知道香冰今晚到底去了哪儿韩钧是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
虽然有些“窝囊”,但是不“贱”。

*

  楼下,郁香冰将崭新的红色“奔驰”停进了车库,熄掉火,拔出
钥匙,然后将左侧的车门推开一条缝儿,伸出胳膊,反手按了一下钥
匙坠上的遥控器按纽,车库的自动铁门又“嘎啦嘎啦”地缓缓落下,
最后“哒”一声锁上了。

  车库里顿时漆黑一片,静得出奇,女人觉得自己好象是从暴风骤
雨的高空突然坠落,身上坠著块石头,沉入了深深的潭底。

  郁香冰没有急著从车里钻出来,而是将枣红色皮椅的靠背朝后放
了放,然后将疲倦得就要散架了的身子完全放松地交代给它,顿时,
身上的所有骨节都象落到地上的一盘滚珠,片刻之间全都散开了。她
闭上眼,调节呼吸,试图将肠胃蠕动的节律也放到最柔最慢,尽量节
省一点内能的消耗。此时,香冰很想吸一支烟,但是,她得先直起身
去抓放在副驾驶座上的皮包,然后还要弯下腰从包里找烟,点火因此,
她刚动了一下抽烟的念头,马上就由于疲惫而放弃了。她实在没有那
么多的力气。

  香冰确实太累了,早就需要休息,但是在她的生活里最不可能得
到的──也就是休息。自从她昨晚接到佐尔坦挂来的电话后,整整一
夜紧张得连眼皮都没有合过一下。

  佐尔坦今年三十九岁,可靠,精明。男人在这种年龄已经不再适
合用“英俊”形容,但他至少是位颇有风度的匈牙利男子。作为会计,
佐尔坦已经跟香冰的“钧香公司”合作了将近四年,而且在最近半年
里,他终于如愿以尝地成了香冰的情人。

  半年前,当佐尔坦决定跟妻子离婚的时候,他曾半开玩笑地对香
冰说:他的婚是为她离的当时,香冰听了并没有说什么,只在心里轻
轻地笑了笑,并没想把话说穿。不过,她还是很有分寸地吻了他。

  香冰见过佐尔坦的妻子,那是一个很有姿色,又很神经质的金发
女人。佐尔坦刚开始跟“钧香公司”合作时,郁香冰有一次请他们夫
妻吃饭,饭桌上的气氛本来好好的,但佐尔坦的妻子就因为服务生不
小心碰洒了她手中的酒杯而跟丈夫大发雷霆,最后当著香冰的面甩手
而去,闹得男人非常尴尬。后来,更叫香冰惊讶的是:佐尔坦的妻子
居然还是一位心理医师。香冰从匈牙利雇员的嘴里得知,佐尔坦已跟
妻子分居一年多了。

  不过,香冰还知道,公司出纳员李宏的表姐,不久前刚为佐尔坦
打过一次胎不过香冰很理解那种“欧洲男人的寂寞与浪漫”,何况在
佐尔坦身上还有八分之一的“法兰西血统”。因此,香冰对他不仅没
有什么反感,甚至还很为这种男人的“浪漫性欺骗”所打动。

  佐尔坦的嘴很勤很甜,他不止一次地恭维香冰:“别看你比我大
五岁,可你看上去要比玛丽安还要年轻五岁”玛丽安就是佐尔坦的前
妻。这类的奉承话假如要让韩钧来说,香冰肯定会觉得很假、很傻、
很虚伪、很肉麻,可是一旦从佐尔坦嘴里吐出来,就完全变成了另一
种感觉:不仅听起来舒服,而且还挺性感。

  佐尔坦在他的同行里算不上出类拔萃,他从业多年,一直受聘于
一家朋友开办的会计事务所。不过,佐尔坦在当地的华商圈里非常
“走红”,这不仅因为他的工作态度认真,在税务局和海关都有不少
的私交,还因为他对中国人不抱偏见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脑子
灵、胆子大,能够包揽一些其它会计不敢接的“特殊业务”,所以,
他的长处很适合“均香”这样的中国公司。

  佐尔坦除了给公司做帐之外,还跟香冰一起联手帮中国人清关、
藏货、倒发票、办身份香冰夫妇和一双儿女的四本“蓝卡”(即外籍
公民在匈的长期居住卡),都是在佐尔坦的积极努力下办出来的。香
冰虽然嘴里不说,但心里很清楚:她现在到手的这些资产,至少有三
分之一是佐尔坦帮她挣来的。

  昨天晚上,佐尔坦从一位在海关工作的朋友那儿听说:首都海关
稽查队计划在“五一节”后对布达佩斯的几十家外国公司进行突击检
查,检查的名单里就有香冰的“钧香公司”。佐尔坦得到消息后立即
打电话通知她:公司库里有一半货的“清关手续”不全,必须赶紧转
移!一旦被查到,不但会被全部没收,而且还要支付一大笔罚金。

  香冰撂下电话后非常镇静,几年来,这样的险境她已经不知道应
付了多少回。香冰当即拨了一大串电话,发了一系列“指示”,又从
一位匈牙利客户手里临时租下一个两百平米的地下室,随后通知公司
的小李、小付分头开车接来七位匈牙利工人,在她的亲自指挥下,将
库里上千箱可能惹麻烦的货物连夜装车转移。凌晨,她又赶回公司,
将一些可能出现漏洞的帐本带走,并再三嘱咐看库的工人:如果海关
来人检查,应该如何如何应答清晨五点半,佐尔坦又给她挂来了电话,
一是问她倒库的情况,二是问她要不要自己开车来接她?香冰在电话
里谢了他,吻了他,但还是坚持要自己开车回家。她没有答应去佐尔
坦那里,并不是因为丈夫等在家里,而是因为她现在很想睡觉。她知
道,如果她去佐尔坦那里,男人肯定不会“放过”她的。

  她实在太累了!一路上,香冰有好几次险些握著方向盘睡著,所
以,她将车内的音响开到最大,硬撑开眼睛,这才保持了基本的警醒。
现在,女人终于回到了家,尽管她连上楼的气力都没有了,但是,即
使她就这样靠在车里,也觉得心里塌实。


              二
 
  韩钧蒙著头又睡了一会儿,忽然被一个怪梦惊醒:

  他梦见自己一个人在一条很宽很长的平原公路上走着,忽然看见
在远处一根孤零零的电线杆上吊了一个人。他很想走过去看清那人的
面孔,但是无论他怎样迈步,他都无法走到那里突然,公路上出现了
妻子的背影,女人的神色很鬼祟,很紧张,于是他偷偷地跟在了妻子
身后。

  他走了好长好长的路,最后钻进一条狭窄的小胡同,跨进一个好
象自己小时候曾经住过的大四合院。女人推开大门,拐进侧院的厢房,
韩钧紧追了几步,也想跟到屋里,但是房门在他的鼻子尖儿前“砰”
地撞上了。虽然撞得很猛,但却没有声音。这时,那个女人突然转过
身,将脸贴在木门的玻璃上韩钧大惊失色,那个女人并不是香冰,而
是一张妖怪的丑脸。

  他吓得拔腿就逃,心“砰砰”跳得厉害可是不知怎么,他跑啊跑
啊,忽然跑到了那根他刚才怎么走也走不到的电线杆跟前。男人猛地
抬起头,正好看清那个吊死鬼的脸: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韩钧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冒了一身的虚汗。这时,他的头还闷在
被窝里,憋得实在喘不上气。

  男人的身子并没有动,只是习惯性地躺在原地稍稍颤了颤,松软
的席梦丝双人床随著他的身体弹了两下,他没有感觉到妻子睡在身边
的重量于是,他掀开被子,习惯性地伸手摸了一把:果真,另半张床
仍是空的。

  韩钧又看了一眼闹表,时针已经指向了六点半,窗外天光发白。

  男人把头重新搁回到枕头上,侧过身,木然地躺在那儿想了想,
极力将刚才的噩梦和记忆区分开来:没错儿!他确实记得自己曾听到
过楼下车库门的声响,而且记得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起床去迎她……

  突然,男人的身体被一个恐怖的念头控制了,立即警觉起来。他
翻身下床,披著一条长到脚踝的浴袍蹑手蹑脚地摸下楼,借著从车库
门缝射进来的一缕晨光,看到“红奔驰”左侧的门半开著,女人仰著
脸一动不动地躺在里面韩钧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
踮著脚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车门……

  他看到妻子的眼睛紧闭著,嘴半张著,能够听出她鼻孔均匀的呼
吸。

  香冰在睡觉──在一起同床共枕了十八年之后,要韩钧做出这个
判断并不很难。他又扫了一眼轿车内外,并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这
才放下了心。每逢韩钧看到妻子这样劳累过度的样子,就觉得心疼和
内疚,此时,他相信女人昨晚出门的时候并没有骗自己。

  韩钧虽然跟妻子同岁,但是在感觉上,他总觉得自己要比妻子小
许多,他对香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依恋,或者说是一种“依附感”。
香冰是那种“即使没有男人也能活得很好的女人”,同时又是那种
“喜欢给男人照料的大女人”,所以,韩钧和她生活在一起,只要自
己不想和她斗,日子就过得很平稳、很安全、很轻松当然,这种安全
感主要是对男人而言,韩钧和香冰一起过了十八年,已经有了陌陌和
潇潇两个孩子,他始终觉得很安全。即便在香冰提出离婚的时候,韩
钧也没有觉得这种“生存的安全感”受到了威胁。

  “你别担心!离了婚,这幢房子留给你,我搬到佐尔坦那儿去住
咱们用不着分家,你也不用从公司里撤出来,一切都会跟现在一样。”
那天,香冰在跟丈夫摊牌时,就已经把话说得清清楚楚,她实在太了
解韩钧了。

  “那么,孩子呢?”男人问。

  女人被问住了。到现在为止,香冰确实还没有仔细考虑过孩子的
问题。

  做为母亲,她当然很想将孩子带走,但是她又很清楚:自己根本
就没有再多的精力能分给他们。如果让她主动开口说:“就把孩子留
在你这儿吧!”这个她也说不出口,因为毕竟她是一个女人,而且是
母亲并不是因为她不放心把孩子交给韩钧,而是觉得这种话不应该从
一位当母亲的女人嘴里说出来!

  这时,面对男人提出的这个她一直都在试图回避的问题,香冰突
然意识到自己在离婚的问题上非常自私。她责问自己:你怎么居然就
没有考虑到两个活生生的孩子呢?

  上次,他俩关于“离婚”的谈话就卡在了这里,这就是香冰为什
么沉默了一个月的主要原因。

  其实,郁香冰从来没跟佐尔坦正式聊过他们婚后的具体问题。佐
尔坦离婚后,他的两个女儿都跟了他的前妻;他要跟香冰结婚,女人
要把一双儿女带过来,也该是很自然的事但是香冰知道,佐尔坦不会
反对,但也未必愿意。另外,她还知道两个孩子在韩钧生活中的分量。
陌陌和潇潇被接到匈牙利后的这三年,是韩钧“全职代理”了本该她
来担负的“母亲兼家庭主妇”的责任。

  香冰很想给自己腾出一段时间能够仔细想想孩子的问题,可是,
她一天到晚总是被公司的生意和佐尔坦的求爱纠缠著,从来找不出一
丁点儿时间。回到家,她只是一个扔在床上的口袋,脑子根本就不会
转动。

  韩钧同样害怕跟香冰谈孩子的问题。他心里也很清楚:无论是按
照当地的法律,还是根据双方实际的经济条件,自己都没有理由和资
本跟妻子争辩。但是,他真的很怕失去他们在国内时,郁香冰在中学
教地理,做辅导员,当班主任,她花在学生们身上的时间要比在家里
多得多;韩钧除了出去应酬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家里看书、画
画、带学生、料理家务,所以他跟孩子在一起的时间要比妻子多得多。

  出国以后,香冰一头扎进了看不见彼岸的商海里,即使回国,她
也总是不分东南西北地“跑货”,根本没有时间过问孩子的情况,倒
是韩钧每年夏天都要回一趟北京陪孩子们过暑假,带他们到外地旅游。
两年前,在佐尔坦的帮助下,香冰终于把两个孩子也办到了身边,儿
子陌陌在布达佩斯的一家英国双语学校里读高中,女儿潇潇刚满九岁,
也在当地上了小学。

  身边有了两个孩子,韩钧的生活突然变得充实起来,同时也感到
自己在家里的位置变得比以前重要。朋友们在人前背后都说他是典型
的“家庭妇男”,不过,韩钧对这个绰号一点儿也不在意。时间长了,
他对妻子的依存感逐渐转移到了两个孩子身上,从某种角度来说,在
韩钧的感情世界里,陌陌和潇潇要比妻子还重要。

  韩钧不忍心叫醒在车里熟睡的妻子,于是悄悄退回到楼上,洗了
个澡,换了套衣裳,然后去厨房准备早点。他习惯性地在餐桌上摆好
了四副碗碟,随后稍稍想了想,又收起了一副,放回到碗橱。

  今天陌陌不在家。男孩儿一周前就已经跟父母说好:想借“五一
劳动节”的两天假期跟几个同学一起骑自行车去多瑙湾郊游:他们1
号出发,2号午后(也就是今天下午)才能回来。

  对于几个中学生结伴出门过夜,韩钧心里并不放心;何况陌陌还
说:薇拉格也跟他们一起去。薇拉格是与陌陌同班的一个漂亮女孩儿,
也是被陌陌天天挂在嘴边的女朋友,陌陌曾不止一次地把女孩儿带到
家里玩。薇拉格的家境一般,但人很乖觉,而且有一些姿色。韩钧听
儿子的同学说过,女孩追陌陌就象著了魔。

  “这么一帮孩子出去住,尤其还有那个薇拉格,万一出了事怎么
办?”韩钧担心地跟香冰唠叨。在孩子面前,香冰一向扮演“唱白脸
儿的”角色,他很想让妻子出面,说服儿子留在家里。

  香冰当然知道男人所讲的“事”指的是“房事”,于是十分宽容
地对丈夫笑道:“你别这么‘老土儿’,真封建!你还自称是艺术家
呢,我看你是个‘农民艺术家’你以为他俩不去外地就没有‘那事儿’
了?”

  “可是,陌陌还是孩子。”韩钧辩解道。

  “在欧洲,十七岁就是成年人了。”香冰的话也早就等著他。

  “可是……”

  男人还想说什么,但被妻子不耐烦地打断了:“可是?可是什么?
你怎么不象孩子的爸爸,倒象是孩子的爷爷奶奶似的?!等陌陌上了
大学,咱们也得让他搬到学校宿舍,或者另租一套房间搬出去过,锻
炼锻炼他的生活自理能力。象你这样总惯著他,那怎么行!这样下去,
等孩子长大了,也会跟你一样!”

  虽然话到舌尖,香冰还是将“窝囊”二字咽了下去。但是,女人
不说,韩钧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闷著头,不再讲话。

  其实,遇到妻子的这种“奚落”,韩钧的心里也很火。他心想:
生了孩子就是为让大人养的,可你这个当母亲的什么时候养过他们?
现在还说什么“要让孩子自己搬出去过”,孩子们根本用不着搬出去,
等咱们离了婚让他们都跟著你,他们就等于自己过了!你还是母亲呢,
你自己不管不说,反倒嫌我管得多了?我要是不管的话,你能回家就
有饭吃?就能塌实地睡觉?

  但是,韩钧的火只能在心里火,从来火不到嘴上。他知道女人比
自己更累。用不着争辩,郁香冰是这个四口之家的“经济命脉”。

  一想到“经济命脉”,男人的心就软了下来,就开始自卑,开始
心疼,开始小心,开始忍耐。他开始回避妻子的锋芒,生怕自己万一
说错一句话会将她“引爆”。公司那边等著一个佐尔坦就已经足够危
险的了,如果他再不明智地朝外推她一把,那么女人很可能明天出门
就不会再回来虽然,韩钧知道妻子早晚得走,但他还是不能让她走的
时候抓到自己的把柄,他要让妻子离婚后对自己感到歉疚。有谁说过:
一对夫妻就是一场战争。但在这场战争里,韩钧决不会“主动进攻”,
他的策略是“以守为攻”。

  韩钧布置好餐桌后,就开始煮粥,烧茶,切香肠,烤面包,等到
一切就绪,上楼叫潇潇起床。卫生间里,他帮女儿在牙刷上挤好牙膏,
在漱口杯里打满一杯温水,并为她准备好一条干净的毛巾,最后才下
楼去车库叫醒妻子。

  郁香冰在昏睡中被丈夫摇醒,怔了半天,这才弄清自己是在自己
的汽车里。刚才她也做了一场梦,梦见自己是和佐尔坦一起所以,当
她冷不丁睁眼看到韩钧时,脸色羞红,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烦躁。

  “困死了!人家刚刚睡著你就来叫我”女人在喉咙里嘟囔了一句,
但还是在男人的搀扶下从车里钻了出来。她将两条胳膊盘著架在半开
的车门上,然后将脸埋在臂肘里稍稍站了一会儿,然后闷声闷气地问
韩钧:“现在几点了?我睡了几个小时?”

  “还不到九点半你顶多睡了四个小时,瞧你的两个眼圈儿,黑得
跟熊猫似的。昨天又一夜没睡吧?”男人的语调很温存,很耐心:
“我已经做好早饭了,你先喝点儿粥,填一下肚子,然后到床上好好
睡一觉你今天用不着再去公司了吧?”

  “鬼知道!如果海关不来检查的话对了,今天晚上,我得请律师
吃一顿饭。”经丈夫提醒,香冰突然记起晚上和佐尔坦的约会,于是
顺口编了个谎。就连香冰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既然已经跟丈夫摊了牌,
为什么还要跟他编这个谎?

  “到晚上还有一天呢,你先去抓紧休息一下。”对于女人的谎话,
韩钧根本就没想听,更不会信。他对于这类“善良的谎言”,早就听
多了,也习惯了。

  香冰跟著丈夫上了楼,到浴室擦了把脸,顿时清醒了许多。她换
了一身干净的睡衣,然后将脏衣服顺手塞到洗衣机里。当她将洗衣机
的盖儿盖上的刹那,忽然感觉到一股对男人的歉疚:大概六年了,香
冰在家里从来就没有洗过衣服,没有做过饭……

  她进厨房的时候,潇潇已经坐到了餐桌旁边,女孩见妈妈进来,
甜甜地叫了一声“妈咪”,然后继续埋著头往面包片上抹果酱。韩钧
背冲著母女俩,正在煤气灶前煎鸡蛋。

  香冰用两只手拄著椅背,在椅子后边站了会儿,忽然问:“陌陌
呢?”

  韩钧扭过头望了她一眼:“怎么,你忘了?他不是跟那女孩一起
到多瑙湾‘度蜜月’了嘛!估计午后才能回来。”男人的语气里带著
一丝嗔怪。

  其实,这只是女人“没话找话”,她一点儿没有忘:昨天早上,
儿子推车出门时,她还笑着追出院门口喊了一句:“喂,陌陌,钱带
够了没有?住在外边小心点儿,千万别让人家大著肚子回来。”现在,
香冰听丈夫这么一说,尴尬地“哦”了一声,又没话说了。

  近来,香冰一回到家,都会感到一种十分难堪的陌生感,她倒不
是觉得这个家陌生,而是觉得:自己对于这个家来说,忽然变成了一
个陌生人。尤其是韩钧,男人在知道了自己与佐尔坦的关系之后,继
续对自己耐心依旧、温存依旧,这反让女人感到羞愧。当然,她没有
想到,这正是男人所希望达到的目的。

  韩钧将煎好的鸡蛋分成三份,分别拨到三个人的盘子里,然后,
自己挨著潇潇坐下,哄女儿吃,逗女儿笑。香冰象个客人似的坐在对
面看着,听著,不声不语地吃着,觉得十分尴尬。

  男人很快吃完了自己的那份,然后催潇潇擦嘴、洗手,随后跟女
儿手拉手地一起上了楼。五分钟后,父女俩重新出现在厨房门口,一
起跟香冰道“再见”。韩钧说,他得送潇潇去学校参加一场公益演出,
然后去超市采购,大概下午三点钟才能回来。

  香冰勉强笑了笑,说了声“开车小心”,并朝潇潇挥了挥手。

  房门“当”一声撞上了,女人脸上的笑容也随著僵住了。就在这
一刻,她突然觉得心里非常委屈!她很想去见佐尔坦!很想立即离开
这里!她郁香冰从来就不是一个善于自责的女人!

  用完早餐,郁香冰破例刷了自己用过的碗盘,放到水池旁的塑料
架上。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能够减轻一点自己内心的歉疚,她和韩钧离
婚的决心已下,她不想总是为了这种歉疚折磨自己。

  香冰跟丈夫离婚,可以说出一千条一万条别人可以理解、可以赞
同的理由。比如说:她跟韩钧一起时,好象泡在一潭死水里,她跟佐
尔坦一起时,就象烤在篝火旁;她跟韩钧在一起只是“搭帮过日子”,
而跟佐尔坦在一起还可以赚钱,干事业;还有,她跟丈夫一起做爱是
“尽义务”,而跟佐尔坦做爱是纯粹的“身心享受”但是,如果真有
谁问她:韩钧对她有什么不好?她又很难举出一条可以称之为理由的
理由。

  韩钧温顺,耐心,有教养,不会交际,不会做生意,只会画画做
饭带孩子但是这些都不能说明这个男人有什么不好,不能说明对她有
什么不好那么,佐尔坦到底有什么好呢?他绅士,健壮,风趣,会赚
钱,会做爱,会讨女人欢喜,他是个会计,是个外国人,而且并不是
为了她郁香冰才跟自己前妻离的婚,另外,他还让另一个中国女人怀
过孕难道这一切就能说明他比韩钧好?就能说服自己嫁给他吗?

  唉!韩钧和佐尔坦,虽然两个都是男人,但这两个男人就好象一
个是苹果,一个是袜子,根本就没有办法放在一起比较!但是问题是
──她必须做出比较!如果不比较,她就无法选择。

  最后还有陌陌和潇潇的问题,这真叫她头疼!一想到孩子,女人
更觉得心烦意乱,她真想将这堆没头没绪的感情纠葛统统抛开,将这
两个无法比较的男人一齐抛开!

  现在,她只想赶快躺到床上,只想赶快睡觉……


              三

  郁香冰上了楼,在楼梯口塌实地抽了支烟,想了一下公司的事情。
幸好佐尔坦昨晚的一个电话,否则她不知道又要损失掉几百万?

  九五年后,匈牙利的政策开始多变,一天紧似一天。不光加紧了
关检和税收,福林也一个劲儿地贬值,而国内的人民币不但坚挺不贬,
反而有所增值,国内产品的成本越来越高,国内厂家的态度也越来越
刁说是“公司发展平稳”,但什么都是相对的,既然她的公司也是进
中国货卖中国货的中国公司,那她就不可能不受局势的影响。如果这
样下去的话,到了下半年中国货就很难做了,那时自己又该怎么办?
准不准备向西发展?或者向东转移?如果那样的话,公司怎么处理?
佐尔坦又该怎么办?算了,先不想这些,睡觉!赶紧睡觉!晚上还得
攒些精力对付佐尔坦呢

  女人使劲捻灭了烟头,走进了卧室。

  当她走到窗前,正要放下百叶窗时,无意之中看到有一辆警车刚
好停到了别墅门口。

  香冰微微皱了下眉:该死的!这帮家伙来这里干嘛?看来今天的
觉又被搅了女人在心里忿忿地骂道。

  她和韩钧刚来匈牙利的前两年,为了“身份”的问题,也不知曾
在警察局里挨过多少回白眼,受过多少次刁难,求过多少次人情她不
但怕他们,而且还恨死了他们。自从他俩拿到“蓝卡”后,香冰很少
再跟警察打交道了。如果她在外出的路上遇到警察拦车检查,她不管
自己有没有违章,就将夹著几千福林的“驾照”和“车本”递过去,
以后再不用费一句话。用小李的话说:“匈牙利警察跟妓女的区别就
在于,警察是男的,妓女是女的,只要给他们一点钱,他们什么都干”
不过小李的话没有说全,警察里边也有女的,现在从警车里钻出来、
正在楼下叫门的两个家伙中间,就有一个是女的。

  该不是公司的小付出事了吧?香冰下楼的时候在心里嘀咕。她知
道小付的身份已经“黑”了两个多月,所以她只让他留在仓库里搬箱
子,不准他上街不过,即使是小付出了事,警察也没有道理找到她家
来呀?莫非自己又误按了家里的报警器?

  香冰走出屋子,来到院里,她离铁栅栏门还有好几米时,就已从
两位不速之客严肃的脸上看出来:自己肯定遇到了大麻烦。

  “请问,您是郁香冰女士吗?”女警察很有礼貌地用匈语问她。

  女主人点点头,不很情愿地打开了院门。她的眼神下意识地落到
来人挎在腰带上的手枪和手铐上,心里禁不住一阵紧张。

  “您丈夫在家吗?”男警察问。

  女主人摇摇头,她感觉这个阵势有点奇怪:这一男一女全副武装
地找上门来,好象要跟他们夫妻俩一对一地“单练”似的。

  “怎么,他出了什么事吗?”香冰终于鼓起勇气,反问他们。女
人猜测:莫非是韩钧出门忘了带身份被路警查到?要么就是出了车祸?
一想到“车祸”两字,香冰的头皮立即紧绷起来她惊恐的眼神将对方
盯得发毛。

  “没有。”男警察答道。

  香冰“嘘”了一声,松了口气。

  “我们可以进去吗?”女警察又问。

  “怎么?是要搜查吗?”香冰的心提了起来。

  “不是搜查,夫人。”女警察继续用很有礼貌的语调说:“非常
抱歉,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通知您,是关于您儿子的事情。”

  “我的儿子,您是指──韩陌?哦,他昨天跟同学一起去维舍格
拉德了,可能要到下午才能回来”香冰一听对方是为陌陌来的,心里
觉得奇怪。

  “对,我们知道。”女警察点点头,说:“夫人,如果可以的话,
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到房间里坐下来谈。”

  “当然,请!”香冰一边被动地请两位警察进屋,一般在心里胡
乱猜测。她怎么也想不出来:陌陌会惹什么事?

  虽然,郁香冰跟儿子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但是作为母亲,她当
然了解儿子的品性。陌陌从小就是跟他爸爸一样温顺内向,知情达理,
在家里从不任性顶撞,在外面从不招灾惹祸。陌陌来到匈牙利后,每
天都定时上学下学,周末连迪厅或台球厅都不喜欢去真奇怪,警察找
他能做什么?很可能是他的哪位同学捅了什么乱子,警察想从侧面调
查一下情况想来,一个中学生,能跟警察有联系的无非是偷窃、吸毒、
打架,这些陌陌都不会沾边,都不可能沾边女人这样猜着想著,心也
逐渐宽了一些。

  进了屋,香冰请两名警察在客厅坐下,然后强做镇定地问“二位
喝不喝可乐?咖啡?芳达?对了,我这里还有很好的中国绿茶”为了
儿子,女主人颇不自然地向两位警察陪出笑脸。

  两位警察谢了,但都摇了摇头。他们请女主人和他们面对面地坐
下。男警察低下头,咽了口吐沫,然后用很职业的口吻开始讲话:

  “夫人,我们也不愿意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您。但是很遗憾,
我们现在必须告诉您”

  “什么?您想说什么?”香冰突然警觉起来。

  “您的儿子,大约在两个小时以前,出了车祸”

  “车祸?”女人的头“嗡”地一下炸开了,眼前冒著金星。

  “对,也许因为他骑车太快,或者由于自行车出了问题,总之,
他在骑车下山的时候不慎滑出了公路,掉了下去被送到医院抢救我们
已经”

  “他伤得重不重?现在,在哪家医院?”女人强做镇定地嚅著唇,
喃喃地问。

  女警察跟她的同事交换了一下颜色,然后语调沉重地接过了话茬:
“夫人,您知道,我们也是在半个小时前才接到消息的:您孩子伤得
太重太重,尽管医生还是没能把他抢救过来”

  “您是说?”香冰听了,手脚冰凉。

  两名警察沉着脸,又互相看了一眼,一块儿点了点头。

  女人感到天崩地裂,地转天旋。她用手抵住头,险些晕倒。

  “请问,您丈夫在哪儿?”男警察又问。

  女人木然地摇了摇头。

  “您有没有他的手机?我们最好尽快找到他,叫他立即回家。”
女警察也关切地补充问。

  香冰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只知道使劲地摇头。韩钧平时都呆在
家里,所以不需要手机,更何况,即使有事一般也是韩钧打电话找她,
她需要找韩钧的时候很少……

  见到女人惊呆的样子,女警察充满同情地对她说:“我们希望能
够马上找到他,这种时候,他最好能在您的身边。”

  女人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并在心里苦笑道:这两个
家伙也真蠢!他们凭身认为一个男人就会比妻子坚强多少?!

  “本来,我们可以打电话通知您,但是我们觉得:这种消息我们
还是应该当面告诉您,希望您能面对现实。生活中,许多东西都无法
预料夫人,我们能为你做点什么?”女警察的态度十分真诚,她继续
说:“需不需要我们帮您找位医生、邻居、或者朋友来陪陪您?我能
理解您的心情,这种事发生了,叫谁听了都很悲痛。不过您丈夫现在
可能在哪儿?我们可以想办法帮您找到他。”

  香冰恐怖得说不出话,只会摇头。此时,她不是不需要有人陪,
而是她根本就不能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

  一阵沉默。

  “这个消息是你们通过电话知道的?”女人突然用变了调声音尖
利地问。

  对方点点头。

  “你们一定是听错了!”

  “我们也希望这样,但是”

  “有没有可能,您听错了?”

  “夫人,很遗憾,这么严重的事故我们也很慎重。我们已经核实
了好几遍,而且已经派人去了医院。”这回是男警察的回答,这个回
答是如此冰冷、如此决断,最后将女人怀著的最后一线希望,也无情
地扯断了。

  郁香冰的情绪突然失控,用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郁香冰不知道那两个警察是什么时候走的,她一个人蜷在客厅的
皮沙发里伤心地痛哭,哭得将肠胃挛成一团,塞在了嗓子眼里。女人
每隔几分钟就抬头望一下墙上的挂表,早上韩钧说过:陌陌要到中午
才能回来。她希望那个表走慢一点儿,希望刚才的一切都是场噩梦,
希望自己得了精神分裂,希望自己幻视幻听但是,她失魂落魄地在家
里一直等到下午一点半,还不见陌陌的影子。这时,她万念具灰,又
开始痛哭,但是除了浑身抽搐,她已经哭不出声,哭不出泪了。

  下午三点,韩钧终于带著潇潇回来了。一进门,男人就被妻子哭
肿的眼睛吓住了,一时猜不出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赶紧将潇潇哄到楼
上去玩,并给女儿盛了一大碗冰激凌,又塞给她一大块巧克力,然后
再三叮嘱说:“妈妈今天不舒服,如果我不叫你,你就不要下楼吵她!
好吗?”

  女孩乖觉地点点头。其实,九岁的女孩已经开始懂事了,她每天
都竖著耳朵听父母在隔壁房间里的谈话,而且,前两天她刚刚从一个
同学那里弄懂:什么是离婚。

  安排好女儿,韩钧从楼上下来,走到妻子身旁。

  “陌陌没了!”女人终于痛苦地吐出了这四个字,随后一头扑到
了丈夫怀里。

  出乎香冰意料的是:虽然韩钧听到这个消息也十分震惊,但他当
时并没有哭,而是一再追问警察讲述的细节。随后,男人扶她到楼上
的卧室里躺下,为她盖好被子,然后表情严肃地出去了。

  男人按照警察留下的电话拨了几次,但每次拨到最后一位数时,
就神色犹豫地挂断了电话。和妻子一样,韩钧也不敢面对这个突如其
来的残酷现实!

  韩钧到浴室里放了满满一池热水,没有脱衣服就泡了进去,等到
澡水将衣服浸透,他才把脸贴在冰凉的磁砖上,撕心裂肺地哭了。在
两个孩子中间,他更偏爱陌陌,不光由于陌陌是男孩,更是因为陌陌
的性格几乎是他自己的复制品:内向,敏感,温情,自尊现在,他突
然听说陌陌死了,感觉就跟自己死了差不多。

  一直等澡水完全凉透了,韩钧才从浴盆里爬出来。他吃力地脱掉
粘在身上的湿衣服。他没有去擦身上的水珠,而是湿漉漉地裹上浴袍,
红着眼圈儿从浴室里推门出来这时,他猛然发现:女儿潇潇已经站在
浴室门口等他好久了。

  “爸爸!你告诉我,哥哥出了什么事?”女孩用一种“小大人”
的口吻郑重地质问父亲,那副严厉的神情看上去简直跟妻子一模一样。

  “你哥哥刚才骑车受伤了,现在,正在医院”男人实在不知道应
该怎么将这个噩耗,告诉这个还不知道生死界限的小孩子。

  “他还能回来吗?”潇潇追问。

  “当然哦,不,现在不不过,我们可以经常去看他。”韩钧突然
感到语塞,又想痛哭。

  “你骗人!我知道,哥哥死了!是吗?”潇潇眼神锐利地盯住父
亲。

  男人木纳地望着女儿,眼泪突然涌了出来,他伸手想将孩子抱到
怀里,但是潇潇使劲甩开了他。女孩儿转身跑进自己的屋里,“砰”
地一声撞上了房门。

  韩钧定了定神,回到卧室看了一眼正在昏睡的妻子。男人悄悄走
到窗前,拉上纱帘,然后草草写了一张字条放在床头柜上,回到客厅,
穿好衣服,开车去了警察局。

  女人被手机闹醒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黑了下来。

  电话是佐尔坦打来的,他说他在公司已经等了她一个小时。

  香冰只在电话里说:很抱歉,她今天实在太累了,晚上想留在家
里,哪儿也不想去。说完就关掉了手机。她没有告佐尔坦陌陌出车祸
的噩耗,一是不想再重复那些残酷的叙述,二是觉得,即使将陌陌的
死讯告诉了他,佐尔坦顶多也只能象两名警察一样说一句“遗憾”, 
佐尔坦不会真象她和韩钧这样伤心的。就连香冰自己都奇怪,自从她
知道了儿子出事的消息之后,佐尔坦的名字根本就没有在自己的脑子
里出现过!的确,佐尔坦只跟香冰本人有关系,而跟这个家、跟她的
儿子没有任何关系!

  韩钧从外边回来,已经将近午夜。下午,他先去警察局了解了事
故发生的情况,到医院认领了儿子的尸体;然后,他又按照警方提供
的信息赶到维舍格拉德城堡下的盘山道,看了陌陌出事的现场;晚上,
他在布达佩斯跟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起商量孩子葬礼的安排,并且向国
内几家亲属发了电报韩钧告诉妻子,明天上午他俩一起去布达佩斯看
墓地。另外,男人还顺便提了一句:薇拉格并没有跟陌陌一起去多瑙
湾。出事的时候,陌陌是跟同班的一个叫“托卡契”的男孩在一起
……

  现在,女人只知道伤心。陌陌反正已经死了,至于死时薇拉格有
没有跟他在一起,这又有什么重要?就算陌陌死时有匈牙利总统在场,
那也无济于事!现在,她只后悔自己那天为什么没有听韩钧的话阻止
孩子出门女人呆呆坐在韩钧身旁,听他讲,听他说,让他安慰,让他
抚摩,香冰恍然觉得现在眼前的韩钧,竟然坚强得象一个她从来就不
认识的男人,结婚将近十八年了,她第一次在韩钧面前觉得,自己是
一个女人。


              四

  第二天(5月3日)上午,韩钧和香冰一起开车去布达佩斯看了
三个墓地,最后为儿子在布达山上选了一块绿树环绕的墓穴。中午,
俩人一起去了公司。进大门时,韩钧觉得有些异样。的确,自从韩钧
发现了妻子的外遇之后,他大概有半年没有到过那里了。

  韩钧在楼道里等妻子时,正好跟从办公室里出来的佐尔坦打了个
照面。韩钧稍稍犹豫了一下,转身躲进了楼道右侧的一间“样品室”。
对于自己的婚姻,韩钧早已麻木了,他知道自己跟香冰之间的危机并
不在于第三者,而是由于自己。现在,他既不想迁怒于佐尔坦,也没
有心情与他寒暄。实际上,他对这个颇有风度的匈牙利男人从来就没
有反感过,只是由于佐尔坦与香冰之间的恋情,使他对这个外国男人
曾经产生过的那些好感也没有了不管怎么说,这家伙毕竟是自己妻子
的情人,是自己的情敌,而且在两个男人之间,佐尔坦是“胜利者”。
从这一点讲,韩钧即便能够理解妻子,也不能原谅这个男人。

  佐尔坦当然也看见了韩钧。要在平时,他肯定会回避韩钧,但是
现在,他做出了一个很可能会使自己难堪的选择当然,他很清楚自己
将会遇到的尴尬。

  看到韩钧闪身躲开,佐尔坦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后跟进了“样品
室”。他用十分真诚的语调对韩钧说:“均,请你接受我真心的哀
悼!我刚刚听说陌陌昨天出了事,这真是一个天大的悲剧!我心里非
常难过。”

  韩钧被动地应了一声,然后将脸背向窗外,身体硬得象一堵墙,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整个屋子都变得和他一样沉重、压抑。

  韩钧没有发怒,这使佐尔坦镇静了许多。佐尔坦象朋友一样说了
许多安慰的话,但是韩钧一个字没有听进去,更没有回答他不知道佐
尔坦什么时候出去的,也没有听见妻子在门口叫他,韩钧一动不动到
立在那儿,象一根木桩。

  女人走到窗前,用手拽了拽他,发现男人在哭,但没有眼泪。

  回到家,韩钧远远看见别墅门口站了一个陌生的男孩。

  男人把车停在路边,让妻子下了车,自己留在车内。那个男孩犹
豫了一下,然后神色紧张地迎了过去。男孩向香冰自我介绍说:他叫
“托卡契”,是韩陌的同学他还说,陌陌出事的时候,他就骑在陌陌
的身后。

  韩钧急著赶去学校接女儿,所以隔著车窗朝男孩挥了下手,先开
车走了。

  要不是出于礼貌,香冰根本不想将这个陌生男孩让进屋,她知道
男孩特意从布达佩斯赶来,是为了向她描述事故发生的详细过程,因
为,他是陌陌车祸唯一的目击者。但是,香冰现在根本不想听,根本
没勇气听,她根本不愿意知道,也根本不敢让那场车祸在自己的眼前
栩栩如生地重演不管当时的坡有多陡,路面有多滑?不管当时陌陌的
情绪有多好,车骑得有多快?不管孩子当时究竟从哪儿、到底怎么摔
下山的?不管他出事的时候到底跟谁在一起?她真的不想知道!话说
回来,她即使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车祸已经出了,儿子已经死了,
她的心已经碎了。

  厨房里,香冰站在煤气灶前煮水沏茶,托卡契尴尬地站在厨房门
口,紧张得不知道该进该退。

  “夫人,我来是想和您说昨天的事”男孩终于先开了口。

  “我知道。”女人应了一声,但没有转身:“你喝咖啡吗?”

  “不,谢谢您,夫人我来这里,是想告诉您昨天”男孩的喉咙里
堆了许多话,但不知从何说起。

  “你进来坐吧要不,你坐到客厅等我也行,我马上过去。”女人
突然打断了他,好象并不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一阵短短的沉默,托卡契象个机器人似的始终僵立在那儿,一动
没动。

  女主人背著男孩站在炉灶前,眼睛盯著窗外的树枝沉默无语。

  “您想知道陌陌出事的情况吗?”男孩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试探
地问。

  香冰摇了摇头。

  接著又是一阵很长的沉默,屋里的空气好象被抽成了真空。

  突然,水烧开了,水壶的“哨子”象警笛似的刺耳地尖叫起来。
女人打了个冷战,好象是从梦魇里惊醒,肩头微微抖了一下,下意识
地赶紧伸手关掉了煤气,提起水壶,将滚烫的开水倒进已经放好了茶
叶的磁化杯里。然后,她用双手捧著茶杯,慢慢转过身,在餐桌旁的
一把木椅上坐下,呷了一口,始终没有看站在厨房门口的男孩一眼。

  “昨天出事的时候是我跟陌陌在一起。”托卡契重新鼓起勇气,
怯懦地再次轻声提起了话题。

  郁香冰点点头,表示她已经知道了。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平静地
招呼他说:“来,孩子,坐吧!你不想坐下来吗?”

  “不,谢谢,我……”托卡契还是定在那里一动没动,他的两只
脚好象被用万能胶牢牢地粘到了地上,“当时,我就骑在他后边追他。
可他骑得太快我追他,但是追不上他。我在后边喊他,他也没有听见
也许听见了,没有理我路本来很陡,那个拐弯又很急,他实在骑得太
快,而且路面上还有一层薄薄的沙子等我也拐过去的时候,他已经,
已经已经掉了下去了那时已经晚了,我没有没有看到”男孩说到这里,
嗓子眼开始哽咽了。

  香冰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然后语调镇静地说:“这些
我都知道 ,警察已经告诉我了。”

  “可是您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香冰无力地问。她知道陌陌死了,她知道无
论谁在说什么,孩子都不会再活过来了。

  “夫人,我真地追他喊他了可是他骑得太快太快了我,不能”由
于哽咽,男孩的音调突然变得尖利起来,他使劲儿抹了一把眼泪继续
说下去:“要是我能要是我能早点追上他的话要是我当时骑得再快一
点儿快一点儿的话,也许也许就不会,就不会可是,当时我真的没有
办法他骑得太快太快了”随著断断续续的话语,男孩“呜呜”地哭出
了声。

  “这个我知道:是陌陌自己不小心,骑得太快我从来没有想过是
别人的错。”香冰已经稍稍稳定了一些的情绪,突然又被男孩的哭声
搅乱了。当她弄明白了男孩专门赶来找她,就是为了能将自己从自责
的折磨中摆脱出来的时候,女人变得烦躁起来。

  “可是,可是要是我们没有要是可能就不会您一定会恨我的都是
我不好”男孩哭得浑身发抖,脸贴在门框上已经哭得变了形,再也说
不出一句整话。

  香冰的心渐渐被哭软了。女人责问自己:她为什么要烦他?为什
么要厌他?他只不过是陌陌的一个同班同学,一个郊游的伙伴,一个
和陌陌一样刚满十七岁的纯真少年。陌陌的死,肯定也使他受到了惊
吓。要知道,他才是个孩子,一个十七岁的孩子!陌陌的意外,对这
样一个根本没有死亡概念的孩子来说,无疑是一件残酷的事并且,当
香冰想到托卡契──这个她根本不认识的男孩是在为自己儿子的死痛
哭时,她开始理解,开始同情,甚至在心里被他感动了。

  终于,女人将茶杯放到桌上,站起来,走到托卡契跟前。她爱伶
地用手摸了摸男孩松软的金发,捏了捏他白皙而僵硬的脖颈,然后用
很平静、很温和的语调劝慰他:“千万别这么想,孩子!我和陌陌的
父亲一点儿也没有责怪你,真的没有我们知道,这是一个意外事故,
不能怪你。你想想,要是你追他骑得比他还快,可能你自己也已经掉
下去了”

  男孩听了香冰这番话,突然扬起脸来抽泣著问她:“夫人,您真
的不会不会恨我吗?”

  “为什么要恨你?这并不是你的错。”

  男孩点点头,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

  “孩子,早点回家吧。”这时,香冰已经完全镇静了下来,她爱
伶地抚摩著男孩的肩头关切地问:“孩子,你到我们这儿来,你父母
知道吗?”

  “我没有父母。”托卡契回答。

  香冰楞了一下,但是没有问下去。

  男孩的抽泣也止住了,女人心疼地劝他说:“那么,你也得回去
休息了,出了昨天的事情,你肯定也没有睡好觉。另外,我也很累,
而且头非常疼,必须到楼上去躺一会儿要不这样吧,你在这儿稍微呆
一会儿,等陌陌的父亲回来,我让他开车送你回布达佩斯。昨天的事
故你尽量不要再去想了,好吗?听阿姨的话,回家吧!我们不会责怪
你的再可怕的事情也会慢慢过去的。”女人这样絮叨地说,其实这些
话她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男孩顺从地点点头。

  香冰没有再说什么,用手使劲揉了揉脑门儿,拖著沉重的身子上
了楼。

  半个小时后,韩钧领著潇潇回到家,托卡契已经走了。这时香冰
正在噩梦里惊叫,她梦见佐尔坦开车撞死了陌陌


              五

  5月10日,陌陌的葬礼是按照当地的习惯在布达公墓的小教堂
里举行。

  筹备葬礼的时候,有一位中年神甫曾问韩钧:他们和孩子有没有
受过洗礼?韩钧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他怕神甫再问下去,于是赶紧
强调:“我们希望孩子的葬礼能够按照这里最‘昂贵’的规格举行”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卷厚厚的钞票。

  韩钧特意没说“隆重”,而用了“昂贵”一词,神甫瞥了一眼钞
票,自然不再为他们到底有没有受过洗礼较真了。最后,神甫痛快地
决定他将亲自为孩子主持葬礼,而且还保证将请一个城里最好的唱诗
班。

  葬礼这天,小教堂里铺好了整洁的桌布,燃了上百根流泪的红烛,
陌陌躺在一只白色的雕花木棺里,周围是堆成山丘的鲜花。

  参加葬礼的人很多,除了韩钧夫妇的邻居、同事和朋友之外,还
有陌陌学校的两位老师和十几名要好的同学,漂亮的薇拉格和金发的
托卡契也都红着眼睛站在里边。

  孩子们都穿着合体的衣服,一张张鲜花一样的面孔,叫郁香冰看
了十分嫉妒,也十分悲伤,她的陌陌也和他们处在同一样鲜花般的年
龄但是现在:陌陌死了,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当神甫为陌陌祈祷的时候,香冰注意到人群里有几个孩子并没有
流泪,当时她真想冲过去狠狠地抽他们的脸,直到将他们的眼泪抽出
来为止这些不懂事的孩子!这些漂亮得只会让人感到痛苦的少男少女
们!这些无忧无虑的天使们!如果是你们中间的哪个死了,我的陌陌
肯定会为你哭的,如果不哭,我也会把他抽哭的!可惜的是,现在该
哭的是你们,被哭的是陌陌……

  女人这么想著,心里的悲痛更深了一层。当然,她只是难过得这
样乱想,这些话她对谁都不能说。

  陌陌的葬礼不但很隆重,而且很华美。

  五月,正是一年中最华美的季节。华美的鲜花,华美的教堂,神
甫华美的祈祷,还有唱诗班华美的挽歌,这与其说是一场葬礼,不如
说是一次盛典。

  神甫的祷文就象阳光一样穿透每个人的悲哀的心田,让悲哀浓聚
成更深切的爱:“可爱的孩子,安息吧!主会象父亲伶爱孩子一样地
保护你,只有他知道我们身体的构造,只有他不会忘记你原是一捧灰
尘;主会引导你去你该去的地方,他的光环会慷慨地映照在你身上,
让你永远安息。阿门!”

  最后,四个汉子将那具白色的木棺缓缓放入已经挖好了的墓穴,
人们把一束束黄色、红色、粉色的鲜花掷到雪白的棺盖上香冰恍惚中
看到了天使的翅膀,看到了儿子升天的魂灵。

  “天上的圣母,欢乐吧!
   哈利路亚!为了您亲生的爱子,哈利路亚!
   正如他的预言,已经复活,哈利路亚!
   请为我们祈求天主,哈利路亚!”.

  韩钧站在妻子的左侧,站在她右侧的则是佐尔坦。韩钧注意到,
平时一向喜欢穿休闲服的佐尔坦,那天特意穿了一套十分体面的黑色
西装,打了一条灰领带,跟公司里的几个同时站在一起。他还注意到,
直到葬礼结束,香冰也没跟佐尔坦说过一句话。

  葬礼结束后,香冰叫住了薇拉格,问她五一为什么没有跟陌陌一
起去?

  女孩楞了好一会儿,不解地说:“陌陌跟本就没有告诉我他们骑
车去玩的事。”

  香冰又问,陌陌出发前是不是跟她吵过架?

  女孩点点头,说:“我爱陌陌,这个他肯定知道。可是,陌陌从
来就不肯跟我说他从来不肯跟我说──他是不是也爱我。”

  香冰还想追问下去,但被韩钧拦住了。男人劝妻子说:“你现在
再问这些事情还有什么意义?这只能给你增添悲痛,也会给可伶的女
孩增添痛苦。孩子已经死了,咱们自己哭就够了,不要让他成为别人
的阴影。”

  听了韩钧的话,郁香冰先是觉得很气恼很别扭,觉得丈夫跟自己
完全是两极之人,太难相容。因为,按照香冰此刻的情绪,她希望全
世界的人都为陌陌伤心哭泣;她希望让所有的母亲都能跟她一起承受
这种丧子之痛;她希望地球上每个人的生活都因为自己儿子的死而失
掉乐趣但是,当她把丈夫的话稍稍琢磨了一下之后,马上又开始为自
己的自私而惭愧。她突然发现,自己一向认为“窝囊”的男人,竟有
著一片天使般的心地。

  看到韩钧明显憔悴的面孔,香冰的心觉得很心疼。尽管她不可能
跟任何人承认,但是她心里知道,陌陌的死,对韩钧的打击要比对自
己的还要大。

  事故已经发生九天了,虽然韩钧从没当著妻子的面掉过泪,但是
香冰注意到:男人的眼睛总是红肿的。九天里,她没有对男人说过一
句安慰的话,然而韩钧几乎一分钟也从未离开过自己。

  虽然,她跟佐尔坦在公司见过两次面,也通过几回电话,但是她
总是避免跟佐尔坦提起陌陌的事,因为这种悲痛她不愿与这个外国人
分担尽管佐尔坦说了许多许多“遗憾”“难过”的话,可是她从来没
有看到佐尔坦的眼睛为陌陌红过。佐尔坦的安慰话说了一车,但也抵
不上韩钧的沉默当然,香冰也不能责怪佐尔坦,因为死掉的又不是人
家的孩子。可是,既然这样,她就更没有必要对他说什么了。

  参加葬礼的人逐渐散去了。韩钧在帮两位墓地的工作人员一起收
拾东西,打扫现场;香冰疲倦地半闭着眼睛,坐在不远的一条长椅上
晒太阳。

  此时,她的脑子是空的,她的泪腺是空的,她的心也已经被人掏
空了。当然,如果可能的话,她所能想到的肯定也只有她死去的陌陌,
但是现在就连这点她都做不到,她的记忆仿佛被洪水冲刷过一样,空
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她象一座山丘似的坐在那儿,能够感觉到风,感觉到空气,感觉
到阳光;能够感觉到地里的潮气在蒸发,感觉到小虫在萦飞,青草在
生长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象一个被拴在椅子上的气球九
天了,她除了一串串接踵而至的噩梦之外,一连几天都没有闭上过眼
睛。

  “夫人,我能和您谈谈吗?”这时,香冰被一个熟悉的男孩声音
唤醒,慢慢睁开眼,发现托卡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长椅旁边。

  男孩蓬松的金发披在黑色的西装领上,淡蓝色的衬衫,深蓝色的
领带,将他那张干净、俊俏的面孔衬得更加漂亮。托卡契站在逆光之
中,身后好象披了一个璀璨的光环。

  好美的少年!好纯的年龄!这是一个跟自己儿子同龄的天使!在
金黄的光焰中,香冰看不清男孩的面孔,或者说:在逆光之中,她隐
约辨出了陌陌的面孔。女人一时惊呆了。

  “夫人能和您谈谈吗?”男孩再次轻声询问。

  “当然可以。”香冰用镇静、和悦的语调回答,同时,她往长椅
的一端挪了挪,示意男孩坐到自己身旁。经历过这几天过度的悲痛,
女人的情绪已经开始稳定了一些。

  “夫人,有件事,我必须告诉您”托卡契并没有坐,而是继续站
在那儿,站在逆光之中,身体紧张地象一块木板。

  “孩子,你说吧。”香冰被阳光晃得刺眼,微微低下头,视线落
到四周的青草上。

  “夫人陌陌的死,我真的很难过您知道,这些天我,我”男孩的
话刚开了一个头,另一半变哽在了喉咙里。

  香冰将右手拇指按在太阳穴上,另外四指抵住额头,稍稍抬起脸,
用一种柔和、期待的目光望着他,望着那团金黄的光焰。她知道,儿
子的车祸,一定让这个可伶的孩子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香冰能够理
解:陌陌的死对托卡契来说,是另一种残酷!十七岁的孩子,他们距
离死亡的路程本该非常非常的遥远,但是现在女人伶爱地叹了口气。

  “夫人,也许,这件事您并不想知道但是,我觉得我必须告诉您
否则的话,我一辈子都会为此不安的。”

  “你说吧,如果说出来能让你的心里好受一点儿说吧。”女人默
默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伶爱。她明白,这个善良的男孩还在为自
己那天没能追上陌陌而深深地自责。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您夫人!”男孩似乎在下决心。

  “你说吧,如果是关于陌陌的,我愿意知道。”

  “我请求您恨我!您必须要恨我!”男孩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动起
来。

  “为什么呢?可伶的孩子,就因为你那天没有追上他、没能叫住
他吗?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努力,孩子,我为什么要因为这个而恨你
呢?我跟你说了,我真的没有怪你,除非是你亲手把我儿子推下去的”
香冰这样劝他,安慰他,真想把这个可爱的男孩搂过来,填在自己失
落的怀里。现在她很后悔,陌陌活著的时候,她很少搂过自己的儿子,
当然,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天失去他!说实话,就连香冰自己都
没有考虑过死亡的问题。

  “您应该恨我,夫人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样无论对我对您都会好
些。尤其是,因为我实在没有实在没有想到。”男孩的话又开始语无
伦次。

  托卡契的声音不高,但由于墓地里的寂静,香冰每字每句都听得
很清楚。香冰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同情,再次为这个跟自己一样因为
陌陌的死而深受折磨的外国男孩所感动。

  “夫人,有件事我必须告诉您那天出事前,我们吵过架准确地说,
也不能算吵架,而是”

  “而是什么?”香冰突然下意识地警觉起来。

  “是他生了我的气”托卡契的吐字开始艰难。

  “你是说,他是由于生了你的气才骑得那么快?”女人厉声追问。

  “那到不是我们一路上一直骑得很快。只是那天上午,他从宾馆
冲出去时,我还在床上。他是跑出去时,光著膀子等我跳下床、穿上
衣服追出去时,他已经骑得很远了。我骑上车追出去追了,我追了将
近有十公里才看到他。我叫他了,但是他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他不
想理我。没等我追上他就他就”托卡契说到这里,声音开始痛苦地发
抖。

  “莫非你想告诉我,陌陌是自己骑到山下的?”女人的头突然开
始胀痛。

  “当然不是!”男孩红着眼睛解释说:“那确实是个意外当时正
是一个急转弯,而且路面有沙子……”

  “那么,告诉我:出事前你们到底为什么争吵?”女人极力控制
住自己几乎要失控了的情绪,用尽量冷静的语气问他。
 
  “其实,也没为什么只是,他非要我告诉他告诉他……”男孩说
到这里,突然中断了。

  “告诉他什么?”女人瞪起了眼睛。

  “可是,夫人我说不出口”

  “他到底要你告他什么?”香冰被男孩的话弄糊涂了,她不知是
因为自己的思维出了毛病,还是男孩的话本身就没有逻辑。总之,她
不能跟上托卡契的思路。

  男孩咬住嘴唇,眼泪开始在眼圈里转。

  “你有什么说不出口?”女人开始耐不住性子,步步紧逼地催问
他。

  “您知道,尽管我心里知道应该说,也很想说但是,但是实在说
不出口!我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句话呢!我更不知
道应该怎么对别人说,我不知道怎么说请您相信我,不是我不想说,
而是真的真的说不出口!”托卡契的脸上已经流满了泪水。

  “陌陌到底想要你说什么?”香冰被男孩一堆没头没脑的话弄晕
了,她实在猜不出,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到底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夫人,他──我──天哪!”男孩简直觉得头晕目眩。

  “你快说呀!”女人有些急了。

  “他问我他问我到底到底爱不爱他!”男孩终于吃力地吐出了憋
在心里许久了的实情。

  “什么?你说什么?陌陌问你什么?”其实,香冰听得很清楚,
但是她好象没有听懂,或者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追问了他一遍。

  “他想要我说,要我说‘我爱他’其实,我心里也有这样的感觉
可是可是我说不出口。”男孩压抑在内心的感情突然控制不住地崩溃
了,他扭曲著脸,痛哭失声。

  女人木然地坐在那儿,身子好象被雷电击了似的,一阵麻木。

  过了好半天好半天,她才嚅动嘴唇,小心地问道:“你是想说,
陌陌‘喜欢’上了你。”女人本来想用“爱”字,但是,这个字她自
己也说不出口。的确,她活了四十岁,她对自己的亲人、包括丈夫也
从来没有用过这个字。

  托卡契哭著使劲摇摇头,又重重地点点头:“那天早上,天刚亮
他从他的床上,躺到我的床上来。我们聊了许多许多的话我跟他讲了
我在养育院的生活,告诉他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后来,陌陌跟
我说他和我一样‘觉得很孤单’,他还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
能够真正地爱他!’他说,他很爱我而且希望我也能其实,我心里知
道,我也很爱他,可是,可是”男孩终于泣不成声了,他哭著说:
“也许,要是要是我当时跟他说了,他可能就就不会冲出去了夫人我
唉天哪!”托卡契说到这儿,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撕心裂肺地哭
了。

  郁香冰呆呆地凝坐在长椅上,仿佛是一具铜铸的雕塑,沉重而冰
凉。托卡契的话给她的打击并不亚于十天前听到儿子的死讯,甚至,
现在的这个打击更沉重,更深层。她怎么也没想到,在陌陌车祸的后
面,还藏了这样一段感情的故事。

  感情,在孩子身上,听起来是多么陌生的东西!

  在郁香冰的意识里,陌陌始终是个非常听话、乖顺、“正常”的
孩子。陌陌上幼儿园的时候就是乖孩子,上小学也是乖孩子,上中学
后更是乖孩子,出国后是个乖孩子

  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一个孩子,竟也会有这么强烈的精神需要!

  她从来没有意识到:在一个孩子的心里,竟也会有那么铭心刻骨
的感情!

  最让她震惊的,还不是因为儿子爱上了一个金发的外国男孩儿,
而是陌陌在出事前曾跟托卡契讲过的那句话:陌陌觉得自己和托卡契
一样很孤单,而且他还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地爱
他……

  陌陌的这句话象刀子一样地剜著她做母亲的心。尤其让她心痛的
是,儿子说他觉得跟托卡契一样孤单而托卡契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

  香冰痛苦地反问自己:难道自己没有爱过儿子吗?难道陌陌不知
道父母对他的爱吗?她和韩钧离婚的事之所以拖延到现在迟迟难决,
不正是因为她爱孩子?因为她顾及到了孩子的感情?香冰承认:自己
的确没有象其他一些母亲那样溺爱过儿子,也没有从嘴里跟儿子说过
一次“爱”字可是陌陌!你是我的儿子,我是你的妈妈!难道这种话
还用说吗?陌陌啊,你真是个傻孩子!我天天工作,挣钱,把你们办
出国,送你上最好的学校,这不是爱是什么呀?更不用说你爸爸了,
我现在已经伤害了他,他的心里只有你和潇潇难道这都要跟你说出来
你才能知道吗?陌陌,你这个“傻孩子”,你怎么不能感觉啊?陌陌,
你说话也不想想,你怎么能说你跟托卡契一样呢?托卡契是在福利院
里长大的孩子,在他懂事之前就已经没有了父母!你怎么能说世界上
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地爱你呢?我们,我跟你爸,不是一直生活在你
身边?陌陌,如果你问妈妈,妈妈肯定也会告诉你的!只是妈妈太忙,
没有想到

  “夫人,难道这是我的过错吗?”男孩用很绝望的声音问她。

  香冰点点头,喃喃地说:“是的,当时,你应该告诉他”

  “当时我没有我没有可是,当他摔下山的时候我冲他叫了喊了,
我告诉了他但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他肯定没有听见,他永远不
会听见了,是吧,夫人?您现在可以恨我了吧?”

  香冰使劲摇了摇头,没有讲话。

  男孩哭得全身发抖,最后瘫软地坐在地上,又痛苦地涌出一串咸
涩的泪水,他用手背使劲抹着眼泪说:“我爱他,夫人!陌陌很好,
对我很好我真的爱他!”

  晚饭后,韩钧哄潇潇睡下,然后坐在楼下客厅的沙发里陪著妻子
看电视。

  电视的画面闪动著,但音量放到了最小,其实,两个人的注意力
都没有落在屏幕上。

  终于,香冰整理好思绪,将白天在墓地与托卡契的谈话告诉了韩
钧,而且告诉他,陌陌在出事前曾跟托卡契讲:陌陌觉得自己很孤单,
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地爱他。

  男人听了,也抱著脑袋痛苦了许久。最后,他自言自语地安慰她
说:“算了,不要多想了,现在想什么都已经晚了。你和我都很爱陌
陌,这个孩子心里肯定知道。只不过,这个年龄的孩子多愁善感,有
时候,免不了会有这种感觉但是,这只是孩子一时的感觉,实际上只
是一种错觉,并不是真的你想想,当我们十七岁的时候,不也跟陌陌
一样,总觉得我们自己是天下最委屈的孩子吗?我们不也总想从自己
父母的身边逃开吗?只是,我们的反叛中夹杂了政治色彩陌陌正在青
春期,他的情绪本来就不稳定,何况现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不稳定,这
对孩子也会有影响这个年龄的孩子心理很敏感很矛盾,他们在感情上
离不开我们,但是又总在意识里想摆脱我们而成为独立的大人。”

  “可是,我确实从来没有跟孩子说过一次‘爱’字,我从来没有
想到孩子需要我们把这个字说出口。”女人失神地说。

  “这不仅是我们的错,也是我们父母的错,我们祖父母的错,我
们曾祖父母的错,是我们文化的错。”韩钧继续说:“可能所有的中
国人都是这样,心里即使有这样的感觉,也不能说出口我们总觉得,
心里有爱就够了。你想想啊,就在我们结婚的时候,我们都没有跟彼
此说过这个字。”

  “那么,你也没跟陌陌说过吗?”女人忽然抬起头认真地问。

  “什么?”男人的心被猛刺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

  “这个字啊?”女人追问。

  韩钧抿著唇,眼圈早就红了。

  香冰痛苦地垂下头,自言自语道:“唉,说来说去,还是我们的
错啊!”


              六

  8月20日,是匈牙利第一任国王圣伊什特万登基的纪念日。

  陌陌的葬礼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日子表面上恢复了平静。香冰又
开始和佐尔坦频繁约会,但是,她跟两个男人都再没有提过离婚或结
婚的事情。

  韩钧的日子也变得紧张起来,他除了要为一个将在秋季举办的个
人画展做准备外,将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女儿潇潇身上;另外还要
腾出一部分时间安慰香冰。

  儿子的死,使香冰的日程也发生了变化。这段时间,她不再一周
七天地泡在公司或佐尔坦那儿,每周至少有两天会提早回家,兴致好
时,还会一个人开车拐到附近的超级市场去采购一通。她有时发觉,
这种象家庭主妇一样推著购物车徜徉在货架之间的凡俗感觉,居然也
是一种休息,一种消遣,一种享受以前,所有这些家务事琐事用不着
吩咐,也都是划给韩钧的。

  另外,香冰还托了一位搞电脑的匈牙利朋友,请他将陌陌生前的
一大堆照片全部输到了电脑里,然后一张张地打印出来,分别挂在各
个房间的墙上,压在写字台上的玻璃板下,摆在书橱里和床头柜上,
夹在钱包里边,并且装订好一个厚厚的照相簿摆在卧室的床头柜上,
一有时间就拿出来翻看,偶尔还跟韩钧一起靠著床头回忆点什么,随
手用笔在照片后边记下些什么。

  民族节,这两天全国放假,香冰既没有满足女儿要去巴拉顿湖渡
假的愿望,也没有去参加佐尔坦在家里张罗的私人聚会,而是留在家
里帮韩钧一起收拾陌陌的房间。

  韩钧先将陌陌的房间打扫干净,然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修那辆从
山谷下拣回的自行车,车上面还染著孩子的血迹。

  香冰从儿子的床下、橱后,掏出了一大堆要洗的衣服、袜子、内
裤和几块被黄色精液弄得干硬的手巾纸团。她很想找出一本儿子的日
记,想知道陌陌曾经想过的问题、曾经有过的心事、曾经感到的委屈。
当然,女人还有一个明知不大可能的、偷偷的希望:她希望能从儿子
的遗物里找到哪怕仅仅一句话──说明陌陌在心里并不怨自己。

  尽管香冰清楚地知道:即使现在她发现了什么,一切也都不可能
弥补了!但是,香冰还是很想知道些什么,希望能够借助只言片语延
长心中的记忆可是她失望了,她没有找到。香冰只是在孩子的书包里
翻出几张写了几行匈文的信纸,好象是几封没有写完的信,但是女人
看不懂,她只在其中的一张纸上找到了“托卡契”的名字。

  香冰把几张带字的纸页和一个皱巴巴的、带著黄色污迹的卫生纸
团装进一个印著自己公司名称的公文袋里仔细封好,在上面划了一个
只有她自己才能看懂的记号。她打算以后学好了匈文之后再看。女人
既不想告诉韩钧,也不愿让女儿帮助翻译;她既不想叫外人知道,也
不想跟别人分享这份怀念。她已经失掉了儿子,不愿再失掉儿子最后
的“秘密”。这几张纸,她决定自己保留。

  之后,女人将收拾出来的一大堆东西一类一类地分开,放在洗衣
机里单独洗好,晾干,晚上一边看电视一边耐心地一件件地熨平,叠
好,重新放回到陌陌房间的衣柜里。香冰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做过这样
的家务活了,当她受里拿著熨斗的时候,忽然找回了一种早已忘掉了
的感觉──准确地说,是女人的感觉。

  韩钧修好车,回到房间里,他看到妻子这样,本想过去劝劝,想
让她抓紧时间休息一下,怕她再触景伤情但是他又仔细想了想,欲言
又止。韩钧心想:这样也好,妻子这么做不光能够排遣她对儿子的想
念和歉疚,而且还可以意识到:除了她的“钧香公司”和匈牙利情人
之外,这里还有一个真正的、应该让她惦记的家。在韩钧的感觉里,
香冰少说已有五年“不是女人”了,他看着妻子现在的样子,觉得很
可爱。

*

  陌陌的死,使韩钧和香冰对于这个“家”的概念和感觉都发生了
变化。

  以前,男人总有个感觉:觉得这个家整个都是妻子的,自己只是
一个“附属品”或一个可以随时拆换的“配件”。所以,他在感情上
心安理得地顺从她,依附她。但是,自从儿子出了车祸之后,他对香
冰的依赖感突然减弱了,反过来,他开始象其他男人一样地安慰她,
照顾她,鼓励他,重又跟妻子一起商量家中的琐事,一起排解彼此心
中的愁苦。慢慢的,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家中的位置,不但作为
男人,孩子的父亲,而且还替香冰作为半个“家庭主妇”尽管这段时
间很乏很累,但是韩钧从中发现了自己做为男人的力量和自己在这个
家中的分量。更重要的是,他忽然发现:自己即使没有了女人,生活
也能够支撑下来!

  至于香冰,她的感觉恰好与丈夫相反:她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
的“陌生”,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这个家,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在
不知不觉中远离了这个家,远离了丈夫和孩子,远离了这个家中的自
己,而且在无意之中已经走出了那么远……

  平时,香冰每天从公司回来,孩子都已经睡了,饭菜都已经做好
了,男人要么伏案作画,要么靠在沙发里看电视,她自己一声不响地
更衣,洗手,吃饭,然后洗澡,睡觉,就象是个借宿的客人。每次,
总是韩钧凑过来和她讲话,听她讲话,而她显得很拘谨很被动。在这
段时间里,郁香冰忽然觉得自己不再象以前那么自信了,只要心里有
什么事,便忍不住要跟韩钧唠叨,向韩钧抱怨,并且从潜意识里希望
男人能帮著排解她和韩钧的角色,好象在一夜之间调了个个儿!有两
次,她从公司下班回家,发现房里空空的,她突然象丢了魂似的冲到
楼上,打开衣柜当她看到挂在衣柜里边的男人衣服一件未少的时候,
才会稍稍地镇静下来。一个月前,她特意跑到商店给韩钧买了一部手
机,而且每天至少都会跟他通两回电话。

  日子看上去平静了,香冰跟邻居碰面时,脸上也总刻著僵硬的笑
纹。实际上,那种强做的微笑一是做给别人看的,二是她想说服自己
要忘掉什么然而,一个人忘掉一件事几乎不大可能,更何况她感情的
创口还没有痊愈。

  在香冰的脑子里,总在不自觉地回想起葬礼那天托卡契曾告诉她
的那些话:

  陌陌觉得自己很孤单,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地
爱他……

  有时,她真的开始恨那个男孩了,她很想找一个机会质问托卡契:
当陌陌问他那个问题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告诉他心里话?甚至,她
还很想知道陌陌到底因为什么爱上了那个金发的孤儿?她很想知道托
卡契是不是真的爱过自己的儿子?她很想知道在这两个天使般的少年
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女人长到四十岁,才好象突然知道了“爱”这个字眼,而且,这
个字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她的脑回里浮现。好几次,她很想问问佐尔坦
是不是真爱自己?但是遗憾的是,不等她问,佐尔坦每天都会将“爱”
字挂在舌尖上,反叫她开始怀疑了。很偶然的时候,她也曾想问问自
己的丈夫是不是还爱自己?或者说,是不是爱过自己?但是她犹豫再
三也不敢问出口来,问题是,香冰很怕丈夫会告诉她:他仍爱著自己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就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决断了。

  陌陌死后,一向泼辣的香冰变得优柔寡断。

*

  过节前,韩钧本来是跟妻子商量:想将陌陌的房间重新布置一下,
变个样子,给女儿做为“活动室”。但是两个人一连收拾了两天,房
间里除了没有了尘土和脏衣服之外,什么变化也没有发生。韩钧刚把
游戏机从女儿的房间里的搬过来,几分钟后就又被香冰搬了回去。她
跟丈夫说:“算了,还是先这样吧!潇潇还小,过两年再把房间腾给
她吧。”

  男人理解妻子的心思,知道她至今还不敢面对失去陌陌的现实。
所以,他没有坚持,他耐心地跟满脸不快的潇潇解释了几句之后,下
楼到厨房烧饭去了。香冰留在陌陌的房间里,坐在书桌前,看着儿子
的照片发愣,心里一遍一遍地叨念著:陌陌,妈妈爱你!妈妈真的很
爱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郁香冰忽然意识到潇潇站在门口,正在用一种
古怪的眼神盯著自己。女人使劲搓了把脸,不愿让女儿看到自己这副
难受似的的面孔。她调整了一下情绪,然后微笑着转向女儿,向她张
开了双臂:“潇潇,过来,让妈妈搂一搂。”

  女孩坚决地摇了摇头。

  “怎么了?”香冰试探地问,“为什么不过来呀?”

  “没什么。”女孩坚决地甩了下头。

  “你不想和妈妈说说话吗?”忽然,她看懂了孩子眼中的敌意,
于是换了一种自卫的口吻警惕地问她。

  “不!”女孩再次果断地摇了摇头,坚定得象一个马上要出征的
士兵。

  “想你的陌陌哥哥了,是吧?”香冰又问。

  “没有!陌陌已经死了!”小女孩冷冰冰地答道。

  潇潇冷酷的回答实在出乎当妈妈的的意料,郁香冰感到浑身一阵
紧缩,心脏刀割似的剧痛。她刚要发作,但还是忍住了。女人从桌边
站起来,噙着眼泪走到门口,刚想伸手摸一摸女儿的头,但被潇潇猛
地甩开了。女孩扭头跑回房间,“砰”地一声撞上了门。

  香冰走过去敲了两下,潇潇非但没有理会,反而把音乐音量放到
了最大,表示对母亲的抗议最后,香冰意识到敲开门无望,于是无奈
地叹了口气,抹了下眼睛,伤心地回到自己的卧室。

  过了一会儿,香冰去浴室里擦了把脸,然后疲惫地回到床边坐下。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隔壁陌陌房间的窗子被猛地推开,接著就是一
阵“乒乒乓乓”的杂乱响动香冰惊得从床上跳起来,一步冲向窗户,
探头朝隔壁张望,只见潇潇怀里正抱著一个镶著陌陌单人照片的大镜
框站在隔壁窗前的书桌上。

  女人大惊失色地跑出屋,一边大叫“韩钧!韩钧!”一边冲进了
陌陌的房间。就在香冰跨进隔壁房门的刹那,女孩手中的镜框已经飞
了出去,“砰”地一声在街上摔得粉碎!香冰看到,潇潇已经把她花
了一天时间洗好熨好的衣服一团团地堆在桌上,堆在自己脚边。见到
妈妈进来,女孩更象一只受惊的猫,一次次躬下背,飞快地将哥哥的
衣服抓起来,用力扔向窗外

  “潇潇,住手!你疯了!那都是陌陌的东西呀!”香冰声嘶力竭
地冲女儿喊:“你疯了吗,潇潇?快给我住手!”

  “我不管谁的,反正我不要!我不要!这是一堆破烂,用不着留
著!我什么都不想要!”潇潇发疯似地叫嚷著。

  “你给我下来!潇潇!快下来!”香冰厉声叫著猛扑过去,一把
将站在窗前的女儿抱在了怀里。“潇潇,乖孩子!别再让妈伤心了!”

  潇潇在母亲的怀里挣扎,哭著踢她打她,把她的脸也抓破了。女
孩边哭边叫:“放开我!放开我!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你们只喜欢
陌陌!”

  “傻孩子,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们喜欢你,跟喜欢陌陌是一样的
呀!”

  “你骗人!骗人!我不信!我知道你们只喜欢陌陌”

  “潇潇,妈怎么会骗你啊?”

  “骗人!你就是骗人!陌陌已经死了,可你还是只想著他!”

  香冰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阵眩晕,抱著女儿一屁股坐到
了地板上。她不管女儿怎么挣,怎么嚷,怎么打她,她都死不撒手:
“潇潇,潇潇,你怎么会这样想呢?爸爸妈妈一直都很喜欢你现在,
陌陌知道吗?你更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宝贝了,我们怎么会不喜欢你不,
不爱你呢?”女人的这个“爱”字刚说出口,自己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她现在好想陌陌,她好后悔,好想能把陌陌也这样搂在怀里告诉他,
妈妈真的爱他!

  这些天,她也千遍万遍地折磨过自己,她问自己:假如陌陌以前
能够听到自己想说的这句话的话,他肯定就会活到今天……

  韩钧这时也听到响动,从楼下三步并两步地跑上来。他用一双沾
了面粉的手从妻子怀里接过女儿,潇潇委屈地趴在父亲的肩头,抱著
他的脖子,哭成了泪人。

  香冰瘫坐在地上痴痴地发呆。她知道女儿说的并不错,在两个孩
子中间,她一直更喜欢陌陌,尽管有时她在发脾气时跟陌陌吵嚷,并
说他以后肯定会跟他爸一样的“窝囊”但是,那些全都是气话呀!尤
其是在陌陌出事之后,儿子占据了女人感情的全部,这两个月,她几
乎就没有想到过女儿。

  虽然香冰知道潇潇任性的脾气是随自己,但是她并不喜欢有时她
忽然觉得:她不很喜欢潇潇,是因为自己不喜欢自己的脾气。现在,
当她看到女儿趴在韩钧肩上痛哭的时候,郁香冰心里很不是滋味,说
不出是羞恼?失落?还是嫉妒?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许多自己曾
经拥有过的东西。


              七

  八月末的一个午后,郁香冰带了不少东西到托卡契家里看过一次
男孩。

  托卡契从福利院出来后,被一个好心的铁路家庭收养了。话说起
来,那家人对男孩并不坏,只是有一个比托卡契小几岁的弟弟经常借
机欺负他;再有,就是家里有一个经常撒酒疯的男人。从家里再简陋
不过的陈设来看,这是一个在贫困的边缘挣扎的穷人家庭。

  晚上,郁香冰亲自开著“红奔驰”带男孩到布达佩斯的“龙凤大
酒楼”吃了一顿中餐,那富丽堂皇的氛围,亭台楼阁的内景,让托卡
契惊得合不上嘴。虽然,这样规模的中餐馆在布达佩斯少说也有十几
家,但是对成天吃三明治、煮土豆的男孩来讲,中餐馆就象是神秘威
严的国会大厦一样令人望而止步。

  托卡契记得,就在陌陌出事的前一个晚上,陌陌曾经答应“下周
带他去一次中餐馆”,单就为了这一个许诺,他兴奋地让男孩吻遍了
自己的全身他真的喜欢陌陌,因为在他的记忆里,陌陌是第一个喜欢
自己的人。

  香冰为了能够跟托卡契好好到交谈,特意在饭店里预订了一个包
间。女人决定:今天一定要问清那几个一直缠在她心头的问题;另外,
她还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男孩再哭的话,她就把他搂到自己怀里,
告诉他自己很爱陌陌,既然陌陌很爱他,那么,自己以后也会象爱陌
陌一样地爱他

  那天晚上,托卡契跟香冰说了很多很多他跟陌陌一起的故事,但
是,让女人失望的是,男孩只是说,只是说,并没有哭。

  托卡契说,他第一次跟陌陌熟悉,是在两年前的一次体育课上。
那次,体育老师让全班男生自愿结伴,做篮球的“过人训练”,由于
陌陌个子小,体质弱,而且刚入校不久,匈语说得还不好,所以班里
没有一个男生愿意跟他搭伴。正当陌陌一个人尴尬地站在操场上不知
所措时,比他高出半头的托卡契友好地向他伸出了手从那之后,两位
少年就成了体育课上的固定搭档,课上课下也都形影不离。陌陌的匈
语突飞猛进,这里边有不少托卡契的功劳。

  去年,学校组织埃盖尔城堡春游,全班只有托卡契一个人没有报
名,无论陌陌怎么央求,男孩只是摇头。陌陌认真地告诉托卡契,如
果他不去的话,自己也不会去。在陌陌的百般苦磨下,一向自尊的托
卡契才终于告诉了小伙伴心里的苦衷。他说,其实他很想去,但是因
为家境困难,他的养父养母是不会给他闲钱出去玩的。第二天上学,
陌陌早早就在学校门口等他,硬是塞给了他一千福林在春游路上,他
俩就象粘在一起的影子,一刻也没有分开过。

  托卡契的养父原是一家仪表厂的技术工人,几年前失业,变成了
酒鬼;做售货员的养母含辛茹苦,维持一家三口的生计。男人清醒的
时候什么事也没有,可遗憾的是平时男人清醒的时候很少,他一发酒
疯,就找些莫名其妙的借口打骂孩子。有一回,托卡契流著泪总家里
跑出来,是陌陌陪著他在一个乌烟瘴气的小酒馆里捱到了天亮。那次,
是陌陌第一次没有回家,急得韩钧和香冰找遍了全城,最后到警察局
报了警。

  去年暑假,陌陌央求托卡契陪他去布达佩斯城郊的“裸体浴场”
游泳,托卡契一开始不大情愿。当然,并不是因为男孩不喜欢游泳,
而是由于他担心自己会在那种场合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不过,托卡
契最终还是没能经得住陌陌的软磨硬泡,勉强答应了同伴的请求,两
个人骑车离开了闹市。

  那次,他俩都是第一次去那种地方,刚进浴场的时候目不斜视,
浑身紧张。不过,当两个孩子嬉闹著在清澈见底的湖水里游了几圈之
后,心头的羞怯就全都融化了。浴场里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人们在
阳光下沐浴,在沙滩上打球,一群孩子在水边嬉戏,几条风帆在水上
漂行,一切是那么自由自在,一切是那么闲适安然。

  天湛蓝,水碧绿,微微的夏日暖风轻柔柔、毛茸茸地吹在男孩挂
著水珠的皮肤上,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惬意。两位少年并排躺在湖岸绿
茵茵的草坪上晒太阳,托卡契虽然也跟陌陌一样刚满十七岁,可是他
雕塑般的身体已经发育得十分成熟,金黄色的体毛在夕阳的照耀下泛
著一层柔和的金光。托卡契的面孔消瘦,脖颈颀长,四肢匀称,肩膀
很宽,红润的嘴唇富于质感,白皙的皮肤趁出粉红色乳头,尤其是男
孩小腹上两条见棱见角的肌肉块,更叫那个相对干瘪的亚洲男孩自惭
形秽。

  陌陌那天好象是著了魔,只要是他的视线一落在同伴身上,就会
象长了根似的,再也移不动了。男孩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观察人
体,还是第一次为人体着迷。

  陌陌告诉他:“今天的太阳太毒,象你这样干晒会晒脱皮的。”
他说着坐起来,主动往托卡契身上涂防晒霜。

  托卡契尽管有些不习惯,但没有拒绝。陌陌第一次大著胆子触摸
了他,他的肩膀,他的胸脯,他的肚子,他的小腿慢慢地,托卡契的
紧张的身体变得舒爽起来,感觉神经也变得敏感起来。后来,出于对
自己身体的羞怯,托卡契翻身趴在柔软的草坪上,但是始终没有拒绝
同伴的触摸。

  那天从浴场回来,两个人在玛格丽特桥桥头告别,托卡契照例去
吻朋友的脸,可是,就当托卡契将唇贴近对方的脸颊时,陌陌突然把
自己的嘴唇给了他就为这个,突然陷入惶惑的托卡契一把将陌陌推了
个跟头,而且第一次冲他发了火!托卡契就象一个受伤的牛犊,他用
许多难听的字眼骂了他。

  从那之后,两个孩子将近有一个月没有见面。陌陌曾往托卡契家
打过电话,想对他道歉,可是每次托卡契都攥著话筒没有答话。

  暑假快结束时,陌陌的伤心已经慢慢地淡去,他怎么也没有想到
托卡契竟会主动找到了他。他不但提出要跟陌陌和好,而且还主动吻
了他的唇两个少年拥了再拥,抱了再抱,长长的想念竟让他们流出泪
来。

  寒假后,陌陌被可爱的薇拉格迷上了,女孩的泼辣大方,想陌陌
封闭的心扉里投进了阳光。好几个周末,薇拉格都把男孩带到乡下的
父母家,在樱桃园里,在葡萄藤下,陌陌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家庭温
暖。一天傍晚,女孩蹦蹦跳跳地拉著陌陌到街上遛狗,并且十分快乐
地吻了他不过,陌陌跟薇拉格恋爱,并没有破坏他与托卡契的默契。
陌陌喜欢薇拉格,觉得跟她在一起很放松很开心,尤其喜欢女孩家的
温馨氛围,但是仅此而已,他不喜欢女孩撒娇,更不喜欢女孩歇斯底
理。

  托卡契说:陌陌不止一次地跟他说:希望有一天,他俩能够一起
结伴离家出走,到最远最远的地方去流浪。

  “他想去哪儿?”香冰问。

  “不知道。”

  “唉,你们这些孩子啊!”香冰伤感地叹了口气,说:“等你们
真的长大了,真的离开了家,你们才会知道什么是想家的滋味。”这
句话她是对男孩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人都是这样:拥有的时候不
知道在乎,没有的时候才知道伤心。

  从中餐馆出来后,托卡契仍有些拘谨地跟与郁香冰道别,女人终
于伸开双臂,使劲搂了搂这个金发的孩子,并且对他说:“托卡契,
我代陌陌谢谢你谢谢你给他的爱。”话刚出口,女人的眼角又湿了。
她本想开车送男孩回家,但是托卡契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几天后,香冰带著托卡契去银行开了一个帐户,承诺以后每个月
都会为男孩存上三万福林,并且将帮助他读完大学。男孩感激得说不
出话来,香冰微笑着摸摸他的脸说:“别谢我,你要谢就谢陌陌”


              八

  九月初,郁香冰将公司的业务托给了佐尔坦,自己给自己放了一
周假。她需要彻底地放松一下,决定和韩钧带著潇潇一起去巴拉顿湖
渡假。

  出发的时候,小女儿没等大人发话,自己抢先“占领”了方向盘
旁边的副驾驶座位。她知道,只要一家人出去,肯定是爸爸开车。

  自从上次跟妈妈吵了架,潇潇几乎天天都粘在爸爸身上。韩钧每
天早上为她准备早餐,送她上学;下午接她回家,晚上陪她做作业,
哄她睡觉潇潇还注意到:爸爸将客厅挂的那张陌陌的单人彩照摘了下
来,换上了一张四个人的全家福,这张全家福是他们兄妹俩刚到布达
佩斯时在机场跟父母一起拍的合影。在潇潇房间的小书架上,多了一
张潇潇婴儿时被哥哥抱在怀里的照片,照片上潇潇在哇哇得大哭,陌
陌在咯咯地大笑韩钧不止一次地告诉潇潇:以后不能忘了陌陌,哥哥
和父母一样地非常爱她。

  “妈妈也爱我吗?”潇潇忽然认真地问。

  “当然爱啦!你就是从她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她怎么会不爱你呢?”

  “既然你们都爱我,为什么还要离婚?”女孩忽然掉转了话题。

  韩钧被问住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答复。

  “你们离了婚,就不住在一起了是吗?”

  “哦,当然了不过,即使爸爸妈妈离了婚,你还是爸爸妈妈的女
儿呀。”

  “那我能选择跟谁住吗?”女孩这种锋利的口吻真象她妈妈。

  男人的心被刺了一下,含糊地说:“潇潇,爸爸妈妈还没有决定
离婚呢”其实,韩钧此时真想问问女儿:如果他们真的离了婚,她愿
意跟谁?他真想听到女儿回答说:如果他们真的离了婚,她愿意跟著
自己!

  尽管韩钧能够肯定女儿会如何回答,但他还是犹豫再三,最终也
没有问出口。他知道,这样的问题不仅会刺伤女儿,也会伤害母女之
间的情感。他想了想,有说:“离婚不离婚是大人的事情,即使离了
婚,爸爸妈妈都会和现在一样地爱你。”

  “你骗人!”孩子冷冰冰地打断了他。

  “爸爸什么时候骗你了?”

  “你就是骗人!”

  男人的心也被针痛了,象海胆似的骤然一缩。

  近来,香冰好几次试图接近女儿,可是潇潇每回都敏感地躲开了。
孩子经过了这短短的两个月时间,好象忽然长成了一个大人,无论是
言谈举止,还是目光神态,都和香冰的一模一样。有一次,香冰忍不
住问韩钧:“你看,潇潇是不是太象我了?”

  男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有时候,我看到潇潇,感觉就象自己照镜子一样。”女人自语
道。

  “你是不是怕她了?”男人问。

  “哦,有点儿。”接著,香冰若有所失地说:“现在这孩子总粘
著你”

  男人温和地笑了笑,说:“怎么,你这么霸道啊?你是不粘我了,
还不让孩子粘我?”

  女人的脸变了颜色。

  男人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拿话缓和:“谁让你一头扎进生意堆
里的?以后你也得腾些时间出来陪孩子,要知道,孩子其实很感性的。”

  “潇潇是不是很讨厌我?”女人忽然问。

  “讨厌你?她是你的闺女。”

  “那她干嘛老是躲著我?”

  “你是她妈妈,你该问你自己。”

  “那你老实告诉我:你在背后是不是总跟潇潇说我的坏话?”女
人的神态就象一个多疑的孩子,警惕地问。

  “咳,”韩钧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们母女俩,真是一个模子
里刻出来的!”

*

  三口人动身去巴拉顿。

  潇潇在车里等了好一阵,韩钧才和香冰一起抱著一大堆吃的用的
东西从院子里出来,一件件地装进汽车的后备箱。

  “潇潇,你的游泳衣自己带好了吗?”香冰透过摇下的车窗问女
儿。

  潇潇没有答理妈妈,而是冲著韩钧大叫:“爸,陌陌的游戏器带
了吗?”自从陌陌死后,潇潇也学著父母的口吻,不再叫陌陌“哥哥”
了。

  “带了,在你妈妈的包里。”

  “你现在要吗?”香冰问。

  “不要!”

  上车前,韩钧用一种认真的口吻跟女儿商量:“潇潇,你陪妈妈
坐到后边去好吗?这条路很长,要开好几个小时,爸爸开车必须精神
集中,不能老跟你说话。”

  “那我可以不说话。!”潇潇说。

  “潇潇,听话!”

  女儿皱著眉头犹豫了一下,虽然不很情愿,但还是听话地顺从了。
她麻利地跳下车,坐到了后排妈妈的旁边。但是,汽车开出了近百里,
潇潇仍旧梗著脖子不肯跟妈妈讲话。后来,香冰看到女儿困了,便疼
爱地说:“潇潇,离巴拉顿还很远呢,你要不要趴在我腿上睡一会儿?”

  女儿听了,一动未动,也没有回答,弄得香冰非常尴尬。

  汽车又开出了二十分钟,潇潇突然蜷起身子,将脑袋枕在了妈妈
的腿上。

  就是这个动作,几乎叫香冰激动得掉下泪来。她伸手抚摩女儿的
头发,但被孩子摆了下头,甩开了。

  随后,潇潇用一种“小大人”的语调问她:“妈咪,你还要跟爸
爸离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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