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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      增│
│ 九     ♀♀ 桃 红 满 天 下 ♂♂        │
│  期    ≈≈≈≈≈≈≈≈≈≈≈≈≈≈≈    刊  │
│         福柯/社会建构主义专辑         │
│                             │
│ 1998年6月22日出版   1997年9月5日创刊  │
│                              │
│   北美华人性别与性倾向研究会(CSSSM)主办    │
│                             │
│【总编】二言 【编辑】杨青 一菁 刘星 【本期编辑】二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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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 期 目 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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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福柯其人其说
②  《性史》概要     
③  福柯谈性与性倾向
④  福柯谈同性恋与文化
⑤  驳社会建构主义对性倾向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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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柯其人其说

             ·二言·

      “我并不总是那么聪明,其实我在学校里算是很笨的,
    但有那么一位学生,他长得很漂亮,却比我还笨。为了接近
    他,我开始代他做功课──我就是这么变聪明的,因为要帮
    他,我必须在功课上走在他前面。其实我这辈子对知识的全
    部追求就是为了吸引漂亮的男子。”

                   ──米歇尔·福柯

  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是二十世纪著名
的思想家,其研究跨越哲学、医学、历史、政治学、文学、语言学和
性学等领域。他倡导的社会建构主义(social constructionism)理
论对人类知识界和思想界造成了强烈冲击,成为二十世纪的重要思潮
之一,福柯也因此被称为“二十世纪最后的思想家”。詹姆斯·米勒
(James Miller)在《福柯的激情》一书中这样写道:“在仰慕者的
眼里,他已经取代了萨特作为知识分子的象征:批评迅捷,勇于揭露
权力的腐败,无畏惧地喊着左拉的著名口号‘我要控诉!’”

  福柯出身于法国的一个医生家庭,少年时沉默寡言,却常常斗殴
出事。父亲出于无奈,只得把他送入一家管束甚严的教会学校就读。
福柯在那里的成绩出类拔萃,毕业后进入享有盛名的亨利四世学校,
随后以优异成绩进入高级师范大学,就读于著名哲学家莫里斯·梅罗
-庞第(Maurice Merleau-Ponty)之下,开始崭露头角。他于1948年
获得哲学学位,又在随后四年里获得心理学学位和精神病学学位。在
这期间他曾加入共产党,同时认同了自己的同性恋性倾向。当时共产
党把同性恋斥为“资产阶级的腐朽习气”,给福柯的震动很大,加上
后来苏联共产党又把斯大林之死归罪于犹太医生的阴谋,使福柯丧失
了对于共产主义的信心,于1953年退党。

  同性恋性倾向使福柯对当时一些非正统派的哲学家如乔治·巴塔
叶(Georges Bataille)和莫里斯·布兰科特(Maurice Blanchot)
等研究“逆行”(Transgression)的学说甚感兴趣。同时,个人感受
和经历也是福柯思想的重要来源之一:

      “每当我从事一项理论研究的时候,这个研究必须是基
    于我自己的经历和我与周围的一切所发生的关系,因为我可
    以从自身、从我处于的社会制度和我与他人的关系中、从漏
    洞、无声的震惊和运作失常中,看到我在从事一项特殊的工
    作,一项几乎构成我的一部分自传的工作。”

  那时候大学里同性恋者的自我感觉如何呢?多米尼克·费南德斯
(Dominique Fernandez)是这样描述当时在高级师范大学里作为一名
同性恋者的感受:

      “我看到自己将远离他人,因为我不能与他们谈及令我
    感兴趣的一切。这一切带给了我无尽的痛苦,同时又是某种
    隐密而欢乐的选择的迹象。这种会使我受谴于公众的友谊所
    带来的骄傲和恐惧混杂在一起,使我的青少年时期在感情的
    波折中渡过……从1950年起,在随后的10至15年中,我所读
    到的书都把这种情感称为创伤、精神不健康、天生的劣种和
    苦难。我从这些书中看到的自己只是一个注定要受苦的劣种
    ……这是个精神病学和精神分析流行的时代,医生只是承继
    了牧师和警察的衣钵,但他们有关同性恋的判定却更被人看
    重,因为他们显然可以以科学权威自居,同时又历来受到人
    们的尊敬。每当一位精神分析家声称‘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
    快乐的同性恋者’时,我就信以为真,并陷入了更深的痛苦。”

  由于不满战后国内环境的骚乱,福柯从1954年起陆续任教于瑞典、
波兰和德国各大学,在这期间他与作曲家让·巴拉克(JeanBarraque)
维持过短暂的恋爱关系。1960年他回到法国,任教于克勒蒙-费拉德
大学哲学系,次年发表博士论文《疯癫与文明》(Madness and 
Civiliazation),引起轰动。他在此书中提出:理智无法解释疯癫,
所以就企图把它排除出文明的范畴。精神病医生把人关入疯人院,并
不是因为他们知晓疯癫的起因,而是因为他们无法理解疯人的主观世
界。当疯人的主观世界与外界逼他进入的文明世界不相容时,外界就
把他的反抗归为疯癫,不管疯人的内心世界是如何无辜。从这个意义
上来看,疯癫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诚如外界的人在疯人的眼里也是疯
癫),它被外界所营造和定义,并被用来镇压不服从于其统治的人,
是权力的表现。福柯有关社会建构主义的思想开始形成。

  在同一年,福柯认识了哲学系学生丹尼尔·德菲(Daniel Defert),
两人开始了长达十八年的恋情。德菲的政治热情对福柯的经历和思想
产生了巨大影响,他曾于1981年说:“在十八年里,我一直生活在对
某人的激情之中。在某些时候,这种激情带着爱情的形式,但事实上,
我们俩一直处于激情之中。”

  1963年,福柯发表了《诊所的诞生》(The Birth of the Clinic),
审视十八世纪末以来的医学发展。在早期,疾病被看作是一种独立于
人体存在的自然现象,疾病的种类犹如纸牌,医生的职责是把病人归
类于其中的一张牌和几张牌中。现代医学的诊断则是医生试图对病人
所表现的一系列症状加以诠释,即医生们并不知道有多少张纸牌,而
每张纸牌上的图案也不是事先确定的,因此医生只能通过用自己的目
光(gaze),通过对病人的观察来给纸牌添上图案──这就是诊断。
医生自己也无法完全知道添加的图案是否符合客观的病情,但他居高
临下的地位使他的目光具有无比的权力。

  1966年,福柯发表了《事物的秩序》(The Order of Things),
比较了十八和十九世纪经济学、自然科学和语言学的发展。虽然题材
冷僻,此书却在意料之外成为畅销书,确立了福柯在知识界和思想界
的重要地位。此书最大的争议是福柯对当时已成为医学主流之一的精
神分析提出了严重质疑,他认为精神分析并非医学上的真正突破,而
只是换了种表达方式而已。

  1966年至1968年,德菲去突尼斯履行志愿义务,福柯跟他去那里
教了两年书。当他们回国时,法国学生正受中国红卫兵的影响,掀起
了“五月红潮”,戴高乐总统希望军队用武力镇压学生而遭拒绝,被
迫辞职。“五月红潮”后,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运动的观点在法国知
识界和思想界的地位开始下跌,关于个人和个体的研究开始逐渐受到
重视,这使福柯著作的影响开始扩大。这场运动同时对福柯的思想造
成很大冲击,他后来与其他知识分子组成了“监狱信息组”,为犯人
提供一个说话的渠道。

  1969年,福柯发表《知识的考古》(Archaeology of Knowledge),
该书认为人类对知识的纪录受到表达的牵制,使知识的反映显得相对
而不完整。1970年福柯入选著名的法兰西学院,任职思想系统史教授。
在这期间他访问了美国和日本等地,并继续从事有关监狱的研究。

  1975年,《规训与惩诫》(Discipline and Punishment)发表,
这部带有强烈的马克思主义色彩的著作是他最具影响力的作品。福柯
认为,启蒙运动后,封建时代的斩首示众和其它繁多的狱律被认为过
于残酷,但废除这些刑律的理由并不在于残酷本身,而在于这种变化
无常的残酷只造成管理无效。资本主义阶段后的监狱系统虽然外表人
道,但其目的在于推行一套更为行之有效的惩诫,例如使犯人成为可
供剥削的廉价劳动力。

  七十年代中期后,福柯应邀担任柏克利加州大学的客座教授。他
目睹了旧金山同性恋者的自由,而同性恋性行为中的施虐与受虐使他
的社会建构主义思想最后获得书面定型。“我并不认为推行这种性行
为方式是为了发掘深埋于我们内心的施虐/受虐倾向。我认为施虐/
受虐的意义远非如此:这是在创造其它可能性的快感,而这种快感以
前并没有被人所认识到。”

  此时他全心投入《性史》(The History of Sexuality)的写作。
《性史》第一卷《前言》于1976年出版,引起极大争议。第二卷《快
感的利用》(The Uses of Pleasure)和第三卷《爱护自身》(The
Care of the Self)也于他临死前出版。

  《性史》第一卷是福柯最重要的作品,他在此书中表达了自己对
过去三百多年来性文明发展的看法,并正式提出了社会建构主义的思
想。社会建构主义认为,性并不是一种独立于外界条件的观念,而是
文化建构的结果,而这种建构会随着时代和社会的改变而不同。福柯
认为,我们现在所说的同性恋和异性恋,只是在近代才被建构起来的
概念。在十八世纪以前,根本没有同性恋者和异性恋者之分,而只有
同性间性行为和异性间性行为。“鸡奸是一种被禁行为,当事人所牵
涉到的只是个法律问题。同性恋者在十九世纪时成了一种人,他具有
过去,具有历史,具有成长期,具有个性,具有生活方式。同性恋同
时成为一种形态特征,有着一种紧密相联的解剖特征,并可能有一定
的令人不可捉摸的生理特征……鸡奸只是一种暂时性的行为,但同性
恋者则被划为一个人种。”也就是说,现在同性恋者所感受到的一切
都只是被历史和文化建构起来的,而当代的同性恋者已经在性倾向里
陷得太深,所以根本无从摸清这种建构。

  福柯有关性倾向与社会建构的思想受到同性恋活动分子的强烈反
对。社会建构只强调外界与文化的作用,否定了人之内心的首要感受。
从根本上来说,社会建构倾向于同性恋后天说和境遇说,即倾向于认
为同性恋是受环境的影响而产生的,虽然福柯认为同性恋和异性恋同
属社会建构,并无必要判定孰对孰错,而且同性恋解放也不必以同性
恋的先天性为基础。相反,他认为社会建构对同性恋运动有着积极意
义:

      “反方向的表达也在同时形成:当医学界创立某种语汇
    把同性恋者划分为劣种时,同性恋者也开始利用同样的语汇
    来为自己说话,要求他们的‘自然性’得到承认。”

  福柯一直不喜欢被称为“同性恋”哲学家,但他在晚年时对自己
的性倾向毫不掩饰。他与其他人一起创办了法国同性恋杂志《同志之
足》(Gao Pied),并在创刊号上发表文章。他还公开为同性恋者争
取与异性恋者等同的合法年龄而奔波,最后密特朗政府于1981年通过
了该项法律改革。1982年,福柯在接受美国记者采访时,认为同性恋
性行为可以被超越,从而成为文化的创造力:

 ?    “作为人类社会和人类生活的一部分,仅仅被允许和同
    性做爱并不够。与同性做爱牵涉到一系列的选择,一系列其
    它的价值观念,和一系列还没有受到探索的可能性。这不仅
    是把与同性做爱融入先有的文化中,而是通过同性做爱来创
    造文化。”

  当福柯于1984年死于艾滋病时,他的讣告成为法国各大报纸的头
条新闻。《解放报》出版了十二页的专刊谈论他的成就,却只字不提
他死于艾滋病。在福柯死后不久,德菲创立了法国第一个全国性的艾
滋病组织。

  福柯著作跨越的领域之多之宽使他的思想引起多方面的争议。历
史学家们认为认为他的著作太哲理化,哲学家们认为他的论述欠严密,
而社会学家们则不习惯他带着诗意的文笔,但福柯自己从来不以任何
学科自居。他曾说:“毫无疑问,我并不是唯一一个以写作来模糊自
己面孔的人。不要问我是谁,也不要希望我会保持不变。”他独树一
帜的思想往往超越了当时人们的认识与理解,他剥去社会文化的棉纱,
呈现出完全裸露的现实,习惯虚饰的人对此会深感震惊。在一个多元
文化逐渐受到重视的社会,福柯将继续是一个启发灵魂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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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性史》概要

◇  简介

  本世纪七十年代到来时,性革命在西方已成必然,精神分析学家
威廉·莱克关于以释放性体能来保持精神健康的观念流行一时。相比
之下,性在历史上往往被描述成处于一个受压迫的黑暗时期。

  在《性史》中,福柯试图否定西方社会从十七世纪起一直压制性
表达的看法。他认为性一直是西方文化的焦点。性压制使性成为不登
大雅之堂之物,而正是这种压制创造了有关性的各种特殊表达。如果
可以毫无顾忌开诚布公地谈及性,那么性的表达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
样。禁欲的建构力量创立了一些有关性的身份及各种性欲,而这些表
达在没有禁欲的情况下根本不会产生。

◇  坦白(Confession)是性之根本

  福柯认为,历史上看待性有着两种态度。在中国、日本、印度和
罗马帝国等国家,性是一种“情爱艺术”(ars erotica),被看作一
种特殊的行为和经历,而不是什么肮脏和羞耻的事。快感就是性的全
部真相。性同时被看作是一种个人隐私,而当它被公开时,原有的快
感就会因失去了隐密而变得索然无味。

  在西方社会,性则受到完全不同的对待,福柯称之为“性科学”
(scientia sexualis)。这种看法起源于17世纪,它不仅包括基督
教意义上的忏悔,而且包括普遍意义上的坦白。坦白被用来挖掘出性
的“真相”,似乎如果“真相”不被揭示,性就不存在。然而,所谓
的性的“真相”并不由坦白者来决定,而是由听者所决定。福柯这样
写道:

  “从那时起,我们就处于一个极度看重坦白的社会。坦白进入了
司法、医学、教育、家庭关系、爱情等各个方面以及日常生活和多数
宗教仪式里。罪行需要被坦白,不良道德需要被坦白,想法和欲望需
要被坦白,一个人的过去和他所做过的梦需要被坦白,一个人的孩童
生活需要被坦白,一个人的疾病和其它问题需要被坦白……”

  福柯对具有代表性的现代精神分析提出了有力批评。他认为精神
分析使有关性的坦白合法化。在这种坦白下,任何有关性的东西都被
看做是性压抑,而只有心理学家才有分析权。性不但成为一种人们试
图隐瞒的东西,而且大多数人对它的存在和作用不甚了之。

  性之所以要被坦白的理由在基督教里是再明显不过了。与现在人
们把性当做一种强大而显著的力量的看法不同,性在过去被看作是一
种只有通过仔细审视才能被发现的东西。在忏悔中,每一个细节都需
要被袒露,而每一步快感要接受审查,以发现罪恶的痕迹。

  当性被如此关注时,性在社会中的重要地位也就不言而喻了。说
到底,“性科学”并不是为了揭示性,而是为了对性的发生进行压制。
然而,性可以被看成是罪恶,却不会消失。相反,有关性的观念反而
被加强,并在生活的每个方面得到表达。

◇  权力关系

  社会控制也是围绕着性的一个要素。只要处于同一关系中的人存
在着差异,权力关系就会产生。训道人和忏悔者之间、医生和病人之
间、教师与学生之间、父母和子女之间就存在着某种权力关系。权力
关系始终贯穿着福柯的各项分析,在性的问题上也不例外。

  福柯所说的权力与我们一般理解的权力有些不同。他所说的权力
是一种无处不在,但并非一方为统领、另一方为受令的简单的二元分
离。在福柯看来,权力并不一定带有阴暗的含义,虽然我们总是从管
辖的意义上看待权力这个词,把它看成是一种否定的、具有压制作用
的、用来规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的力量。

◇  性在十九世纪

  随着启蒙运动的发展,把性看成罪恶的看法也发生了巨变。在现
代社会理性的需求下,性被看成了科学。在这里,福柯对我们今天所
称的科学和有关人类繁衍的带有偏见的教条做出了明显的区别。

  人类有关性的表达与动植物繁衍具有强烈的差异。动植物在性方
面的表达之虚弱是不可能与人类对性的认识相提并论的。

  有关性的教条也设立了一些“非自然”的性行为。在十六世纪,
人们只着眼于规定夫妻之间的性生活,而其它形式的性关系则不受重
视,但现在其他族群也有了名称:关于儿童的性,关于罪犯的性,关
于精神病人的性,以及关于同性恋者的性。

  “堕落者”(The Degenerates,或译成退化者)成为一族人,而
不只是一种特征。性成为某些人的中心标志。同性恋关系在以往只被
看作时尔发生的劣行,但现在已出现了一群“同性恋者”。福柯写道:
“鸡奸犯至多是一个惯犯,但同性恋者却成了个物种。”把同性恋者
看作一个族群在现今已成当然,但在十八世纪以前从来没有人提出同
性恋是否是天生的还是遗传这个问题。在过去,同性恋并不被看成是
一个人的基本特性,而只是一种行为和经历而已。

  “同性恋者在十九世纪时成了一种人,他具有过去,具有历史,
具有成长期,具有个性,具有生活方式。同性恋同时成为一种形态特
征,包括一种紧密相联的解剖特征,并可能具有一些令人不可捉摸的
生理特征。一个同性恋者的全部个性都被他的性倾向所笼罩。”

  除了同性恋,以下的现象也成为现代医学“科学”研究的对象:

1.女人在生育后代方面的重要性使她的身体也被“性”化;

2.对未成年者的性教育。未成年者被教导说,应该不惜一切断绝手
淫及其它方式的性行为;

3.生育的社会化。性在生育方面的重要作用使人口增长的研究也将
之包含在内;

4.成人的性成为研究的对象,而各种所谓的“堕落”形式被看成了
危险。

  福柯强调说,树立这些新的道德法则的目的并不在于废除所有的
有关性的形式,而是为了维护健康和繁衍后代。有关人口增长、性病
和遗传(“堕落者”的遗传却不在内)的理论促成了这样一个看法,
即很多种类的性行为具有危险作用。

◇  建构主义

  随着性行为受到定义,随着它们的自然性和健康性收到分析之后,
有关性的概念就被创立。针对上述所提的四个现象,福柯解释说:

  “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呢?为了对抗性吗?为了控制它吗?……
实际上,性就是这样被创建的。它不应该成为一种自然界里可以被权
力所能压制的显象,或者是一个人类知识试图揭示的黑暗领域。在人
类历史上,这只是一种称呼而已……”

  这个观点标志着福柯成为建构主义领域在这个方面的创始人之一。
他认为性和性行为并不是什么自然范畴,在现实中也没有立脚点,它
只是社会建构的结果,只适于人类社会的范畴,而不适于推说到其它
社会。

  因此,同性恋并不是什么只能用晦涩的语言才能表达的东西,我
们所说的同性恋只存在于我们特定的文化背景中。性的其它表达也是
一样。性交是人类繁衍的必要条件,但这并不是说有必要把性抽象到
理论的层次。性不仅仅是性行为,而性的多数含义只是文化的表现而
已。

  福柯的《性史》第一次把性看成是社会建构的结果,这给人类研
究自身和社会生活中的一个重要方面提供了新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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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柯谈性与性倾向

(以下为福柯于1978年7月回答巴黎评论家让·比都与马蒂亚·
杜也夫提出的问题。转译自英文。)

问:你如何理解《性史》的出版所引起的这种出乎意料的反响?

答:原因之一是我以前在这方面的立场表达得有些简单。另外,人们
可能认为我对任何形式的压制只是单纯的反对,如象童子军眼里非黑
即白的观念一样简单。当然,过去的二十五年里,社会上发生了太多
的事情,大家都用性压抑这个词,使它成了一个过时的或被滥用过度
的概念,我们现在所要做的是把这种观念变成抗争、运动和辩论的一
部分。还有一点,很难说《性史》这本书已经得到准确的理解,况且
我并不认为只有作者才有权判定他的书究竟说了些什么。

问:性是否已成为一个不够用的概念?

答:我想我们需要对性重新做一番评审。仅仅有了性这个特殊概念并
不等于说我们用它来作抗争时就不会有多大危险。医生、心理学家和
其他一系列阶层的人都可以从生物学上来看性。还有一大堆医生、教
育者、立法者、成人和父母在各种层次上谈性。但同时对这一切的抗
争也已经开始,而且变得越来越强。性的解放现在并不够,我们也不
应该让思维禁锢在现有的辩论中。如果总是在同一战场和用一种方法
抗争,这种抗争就会失去活力,就会陷入停滞,就会流产。为什么我
们不能挣脱“医学-生物学-自然”的表达,而引入其它的价值体系
呢?我们所需的是一个决裂,一个在方向、目的和语汇上的巨变。

问:你为什么偏好谈论“快感”,而不谈“欲望”呢?

答:我只谈“快感”的原因是为了避开与“欲望”相联的各种医学上
的含义以及常见的所谓“自然”规律。“欲望”已经被当做一种工具,
一个用以辨别的标志,一个有关“正常”的标准。例如医生和精神分
析家会说:“把你的欲望告诉我,我就能让你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
你是否正常,而我也从而能够确定你是否应该有这种欲望。”这种伎
俩很容易被看穿,它从基督教的禁欲出发,到十九世纪四十年代被整
理成清规戒律,一直延伸到弗洛伊德有关欲望的解说。欲望并不是什
么突发事件,而是人的一个永久部份,而所有的心理-医学系统就是
围绕着它而建立起来的。

  与此相反,“快感”这个词比较新,而且几乎没有什么确切的含
义。既没有快感“病态说”,也没有“不正常”的快感。它既非肉体
又非精神,既不外在又不内在。说到底,它没有被添加任何含义,人
们也无法去给它添加含义。

问:你认为性科学是如何转变的?

答:我认为对性的态度从基督教转为医学时,性科学开始发生变化,
直到现在仍在继续成长。直至十五世纪和十七世纪,人们一直被迫忏
悔他们的欲望,而这种忏悔总是围绕着某种关系,即所谓的合法的性
关系。神父经常问:“你有没有对妻子尽丈夫的责任?你在搞她的时
候有没有遵循自然?你有没有通奸?你的性行为是否有着兽性的冲动?”
这种合法的性关系总是围绕着行为、动机与欲望。

  十六世纪开始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孩童殖民化”的教育改革,并
确立了“孩童时代”这个发展阶段。忏悔手册和精神指南上突然出现
了这样一个提问:“你有没有对自己的身体有过不良举动?”手淫成
为禁忌。这不仅仅是对性的一个限制,而且标志着一种有关性的特殊
知识开始形成,不管这种认识在当时起步何等艰难,在现在看来又是
何等幼稚。

  十六和十七世纪的天主教和新教也提这些问题,到了十八世纪末
就形成了这样一个著名的难题:如果不消除手淫的话,人类就会断绝
繁衍。于是,所有的教育和上下辈关系就围绕着对孩子的监视,以防
他们手淫。这样,孩子的身体就成为父母的管辖之地,以防任何自我
取乐,包括自身给予自身的快感。

问:你如何看待公众对同性恋的宽容的限度?

首先,尽管十六世纪以来的基督教加予了种种限制,但文明的存在与
发展总是需要宽容一定程度上的非法。非法也是法律机制的一部分。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就能够讨论诸如鸡奸等非法行为的题目,当然鸡
奸在异性恋中也有。

  那么现在的人们怎么看待同性恋者所享受的快感呢?在过去的几
年里,快感的定义已变得越来越宽,似乎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不可缺
的部分,尽管事实上它并没有那么重要。在这种进展下,人们会比较
容易宽容快感,他们会说:“快感会象青春一样消失,所以为什么不
让他人拥有呢?快感并不会把他们带到那里去,到头来他们还是要付
出沉重的代价,陷入痛苦与悲伤,孤独与分离,纷争与仇恨、嫉妒……
”到头来,快感还是有代价的,所以即使有人反对它,这些人也不觉
得它的存在有什么妨碍。

  自我取得的快感又如何呢?这种快感不以任何痛苦为代价。有关
快感的交易并不存在,而确实在这点上一些人开始看不惯。如果有这
么一个族群,他们不但享受到其他人无法享受的快感,而且公开表露
所经历的快乐,那么被排除在外的那部分人就开始看不惯,因为他们
无法使享受快乐的那些人付出一些补偿。

  比如有些人能够容忍两个同性恋者试图互相勾搭,但很少有人看
得惯这两个人在第二天带着微笑,牵着手互相接吻。寻求快感不是什
么大不的事(因为寻觅本身是一种代价),但寻觅到快感却是不可容
忍的,任何解释都没有用。同性恋者可以描述快感或者某种行为,但
他们不能拥有快乐,特别是当这种快乐的后面并没有痛苦和恶梦时。

问:很多有关男同性恋的概念似乎与女性化,尤其是易装癖有关。请
问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答: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我们似乎混淆了同性恋行为和女性化外表
的区别。最好的例子就是亨利三世于十三世纪执政法国时的情形。说
到底,易装也只是被异性恋建构起来的。在十七和十八世纪时,易装
在军队里非常盛行,有一些男人成天穿着女人的衣服供其他士兵取乐,
包括性方面的满足。僵固不变的单性社会容易吸引易装者,比如在军
队和监狱等,而且易装者中也有异性恋者。

  同性恋这个词刚被发明时,科学界对此马上从双性人开始研究。
医学年鉴认为同性恋者的性本能被分成了两半,使他既是男人,又是
女人。而同性恋者听到这种理论以及后来有关荷尔蒙转变的理论时,
则做出了这样的反应:“你说我们是双性人?你说我们是女人?那好
吧,但我们远不止是这样!”于是“皇后”(Queen,即女人中的首领)
的自称就诞生了。

  我们很容易看出这种争论的复杂性。一方面,医生们说:“我们
在对付双性人,一个退化的种类。”而同性恋者则说:“不,我们两
个都不是,但如何我们想注射荷尔蒙的话,我们只是想变成女人。”
同样的分析和政治宣告在历史上也有反应:如果同性恋代表着两性的
结合,那么同性恋者就有自己专门的性。这样看来,同性恋者坚持一
种专门的性而抗争就没有什么错。这种观点值得仔细的审视。

  同性恋者很久以来就被描绘成女性化,这也是同性恋本身的含糊。
虽然同性恋和女性化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和实际的联系,但这种含糊给
医学界攻击同性恋提供了依据,而这种攻击正显示了我们文化中的大
男子主义。有趣的是,同性恋与女权主义运动正是在这点上有了某种
联接,因为同性恋者喜欢男子并不是什么大男子主义的表现。今天,
同性恋只要呈现一种肉体相依和快感的关系就能足以解释自己。

问:你是否认为同性恋在美国的形象损害了与女权主义的联结,并倾
向于大男子主义?

答:同性恋在美国试图呈现的阳刚形象是这样的:带有胡子,至少三
十五岁以上,壮得象个棒球手,有很多体毛,身穿皮衣,行事时喜欢
用镣铐。这其实只是单性社会里的有关男子气的表现,而这种男子气
其实只适用于男子之间的互相眩耀。当男人呈现这样一种“阳刚”时,
无形中在两性之间竖立了一道铁幕,阻碍了交流。

  但如果仔细看一下这种所谓的男子气,就不难看出这与作为男人
的实际意义并没有多大关系。男同性恋在日常生活中也充满了温情和
活力,但也不排除施虐嗜好的表现。比如手指抠肛门等性交动作确实
让一些人感觉到与一般的性交已经没有相同之处,而事实上诸如此类
的行为只是在特定工具、标志和毒品的作用下所呈现出的巨大的人造
快感。

  如果这种男子气概存在,那么其存在并不是为了回复到某种大男
子主义和暴虐行为上。正相反,它会使人经历一个自我更新的过程,
把他的身体变成一个创造极大快感的园地,而同时又无需受男性生殖
器的支配。可以讲这样做是为了使快感不只是局限在射精上。

问:某些同性恋生活方式也受到同性恋者的批评,对此怎么看?

答:你是不是指这样一些批评:和另一个男人共同生活使你变成资产
阶级,在公共厕所从事性行为是自行堕落,在公共浴室行事无疑是同
流合污,等等。这些批评听来挺带有政治味,但其实只是未经思考的
肤浅看法。我认为,当你爱上某人时,你应该爱得充分而热烈,不管
对方是个年轻人、成年人还是个老年人。如果你想在公共场所接吻或
者在树丛里做爱,跟着感觉走就行了。

  我觉得在政治上应该受到谴责的是围绕着同性恋生活的钱财敲诈,
而这种敲诈既有警察的因素,又有黑社会的插手。比如在今天,如果
你想在巴黎开一家同性恋酒巴,警察就会把你逼向黑社会,因为如果
你没有黑社会的保护,警察就会麻烦不断。公共浴室也是如此,这是
个很严重的问题。

问:同性恋者所呈现的一些“场景”在你看看来是不是不大合拍?

答:同性恋者的一些行为确实招惹了一些不同看法。比如有些同性恋
者光顾酒吧只是为了眩耀自己或恋人的漂亮,目中无人,他们好像在
说:“只许看,不许摸!”或者:“你怎么胆敢这样看着我,我还没
瞧过你一眼呢!”这里的一些酒吧就是这么一种情况。但看看日本的
几千家酒吧,它们主要集中在东京和京都。那里大多数酒吧小得只能
坐五六个人,人们坐在凳子上交谈,直到喝醉。碰到新人的机会小得
很,而每一个新面孔的到来都好像是件大事。这种平和的社区生活和
适龄男人需要结婚的社会文化相融合。但当夜幕降临时,你走入附近
的酒吧,加入了另一个忠实的但稍有动态的社区。当然,在巴黎的一
些地方也能找到同样的酒吧,也可能大一些。

问:为什么隐名埋姓那么重要?

答:这是出于快感之强烈,而快感与你的身份并无关系。进入公共浴
室时,你固然需要出示会员证及身份证,但你可以在浴室里寻求到一
系列变幻莫测。这是种很重要的经历,因为你可以如愿创造出能够共
享的快感。有时这种经历几乎让你完全体验到性的意义,就象你一头
扎入了深海,给你的感觉是如此的彻底,使你的欲望得到了完全的满
足,而不象其它场合下的性行为,你感觉再好,总觉得还有不尽兴的
地方。

问:你如何看待人们在公共浴室里的性行为?

答:从政治上来说,我认为性应该象在浴室里一样得到充分的发挥。
你在那里碰到相同的人,只有通过肌肤相亲才能创造出快感。你不再
被你的容貌、你的过去和你的身份所限制。

  异性恋者没有类似的地方可以去,那真是太遗憾了。如果他们也
能在白天或黑夜任何一个时候去到一个地方经历尽可能想象的一切,
碰到一些既存在同时又不存在的肉体,开发快乐,那该有多么好!你
的主观在这种地方会完全丧失,同时你会萌发一种探索与征服的欲望。
即使你没有完全改变,你也会感到自身经历着明显的变化。

问:你对同性恋和政治权力的看法如何?

答:首先必须改变刑法。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取消一切有关性的法律。
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这里还牵涉到强奸和合法年龄的问题。
至于后者,我认为13岁到15岁比较合适,尽管现在的青少年只要
能读会写,早就在书上、杂志上和在学校里得知了一切。对诸如此类
的事情进行立法确实很有讲究。

  尽管如此,当局正发现,压制会付出巨大的成本。*法国政府现
在的情形就表明,压制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不仅是经济代价,而且
在社会制度上也有代价。为什么政府要消除同性恋?惩罚同性恋者能
带来什么社会效益呢?是为了增长人口出生率吗?难道在这个避孕药
盛行的时代?是为了减低性病传染?政要们完全明白如果要达到这些
目标必须通过宣传,而不是通过对某一族群的压制。

  合理地利用权力并不等于加强压制。现在的失业率那么高,政府
应该集中精力教育大众不要恐慌,而不应该通过镇压同性恋者和袭击
同性恋酒吧来挽回声誉。有一点是非常清楚的:权力附带着成本,而
成本不会因为有了收益而消失。如果有人采取压制的行为,这不但造
成了经济上的损失,而且也需要付出政治代价。

*:福柯指当时以共和党总统吉斯卡尔·德斯坦为首的法国政府。这
场采访进行前的三个月,巴尔总理关闭了所有的同性恋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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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柯谈同性恋与文化

(以下为福柯于1984年生前最后一次接受的记者采访。有删节。)

问:你在著作里曾说性解放并非是自我揭示或者欲望的揭示,而是定
义和建构欲望的过程,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答:我指的是,现在的同性恋运动所需的创造生活的艺术,而不是只
着眼于所谓的性的科学(或伪科学)。性是我们行为的一部分,也是
世界自由的一部分。性是我们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它是我们的创
造,而这种创造远不是我们发现自身的欲望的一个方面。应该懂得,
从欲望出发和通过欲望,我们可以经历新型的关系,建立新型的爱,
有新的创造。性并不是终结,而是使生活呈现出创造力。

问:这就象你曾经说过的,我们应该成为同性恋者,而不仅是自称同
性恋者?

答:确实如此。我们无需去发现自己是同性恋者。

问:但那究竟又是什么意思呢?

答:也就是说,我们要创造一个同性恋生命,即成为一个同性恋者。

问:这样做没有限制吗?

答:当然没有。只要你看看那些在性方面经历着自由的人所创造出来
的艺术,你就能知道性为何可以成为我们社会和我们自身最具有创造
力的源泉。我们应该从相反方向看待这种现象:世界把性看成是具有
创造力的文化生活的秘密;在我们的性选择之下,是我们创造新的文
化生活的过程。我们不仅需要保护自己,而且需要宣告自己的存在。
我们不仅具有一种身份,而且是一股创造的力量。

问:你说的这一切很类似于女权运动所说的建立起自己的语言和属于
自己的文化。

答:我不知道我们是否需要创造属于自己的文化。我们需要创造文化,
但这种文化不是通过音乐或绘画来表达同性恋,因为我想这可能是不
会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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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驳社会建构主义对性倾向的解释

          ·Niclas Berggren博士·

              一

  当我说自己是同性恋者时,究竟指的是什么?是不是说我选择了
一种只与同性发生性行为的生活?或者说我个性中不为我所选择的某
种特性使我在情感上和性方面被同性所吸引?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如
何解释个性中不为我控制的这些东西呢?我的主观感觉与我的客观存
在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

  下面我就要对这些疑难问题做一番初步的探讨。我将通过对一种
叫做社会建构主义的理论的批评来做这番探讨。社会建构主义声称,
性是社会建构的结果,而人本来是没有什么本质性的、天生的和一成
不变的所谓的同性恋和异性恋。相反,同性恋和异性恋等诸如此类的
观念只是反映了某种社会表达,而这些表达创立和修正了我们平时所
说的并随着时空的变换而有所转变的一些现象。这种观点认为,性倾
向并不反映独立于任何社会状况的某种实体。从这个观点出发,即使
我说自己是名同性恋者,我作为在当代西方社会的成长过程并不能同
样地适用于其他的文化环境,因为我的主观感觉是在特定的社会状况
下所形成的,而不是受什么内在的天生因素所决定的。

  众所周知,建构主义非常有效地对本质主义的观点造成了冲击。
本质主义是日常生活和科学研究的基础,而建构主义则要求我们完全
脱离这种习惯性的思维方式。我曾尝试用建构主义看问题,但得出的
结论却是这样:人性的某些方面的表达并不能简单地用某种外界影响
来解释;事实上,我无法一一指出影响我思维和行动的所有因素。结
果是,任何自以为完整的知识体系──这里我着重看建构主义试图解
释性倾向的努力──充其量是问题百出的。

              二

  先让我们看看本质主义提出的有关性倾向的两个截然不相容的假
设:

(A)人的性倾向在出生时就被决定,那就是完全的双性恋。性倾向
的形成和对人们对此的认识完全不受社会因素的影响;

(B)人的性倾向在出生时就被决定。对于整个人口来说,性倾向的
分布呈现一个连续体,从绝对的异性恋逐渐过渡到绝对的同性恋。性
倾向的形成和人们对此的认识完全不受社会因素的影响。

  一个极端忠诚的本质主义者会持上述假设中的其中一个,而不会
理睬外界因素在性倾向的形成中所起的作用。建构主义者认为这两种
观点都纯属荒唐,而事实上确实也没有人完全赞同这两个观点。

  然而,当我们说极端本质主义不能给出强有力的解释时,并不等
于说本质主义就不能被用来作为分析的工具。相反,这是个很有效的
工具。当分析上述两个假设时,既不能只采取建构主义的观点(认为
两个都错),也不能采取极端本质主义的立场(认为其中一个假设说
明了全部问题),而是应该把两者看成相补的方法,促进我们对性倾
向的理解。也就是说,我们认为每人都有一种不为自己所选择的天生
的性倾向,但这只是决定和影响人的情感表达和性行为的一个因素。
在这个基础上,社会和文化在决定和影响一个人的观念和行为方面起
了一定作用。

  我自己稍微倾向于本质主义,因为我认为人体内有着某种机制决
定了人对性对象的选择,而这种机制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受社会因素的
影响。用经济学的理论来说,人通过性行为来使自我满足最大化,而
性倾向(以及其它社会因素)则是对这种优化选择的限制条件。我进
一步认为假设B在很大程度上是正确的(当然如果能加上社会因素的
影响就更正确)。换句话说,我相信在任何社会任何时代,每个人都
有一个固定的性倾向,但一个特定的性倾向如何被理解、看待、对待
和经历,则无疑因环境的不同而有差异。然而,这一切差异后面的一
些本质东西并不是社会创造的,而是由社会作出了诠释。

  为什么假设B比假设A更可信呢?假设B允许了双性恋的存在,
但假设A则完全否定了非双性恋的存在。从本质主义出发,通过自我
审视和比较周围朋友们的经历后,我(以及我的朋友们)得出这样的
结论:我们从来没有在情感和性欲上对女人感觉到什么兴趣。思考过
这个问题的一些异性恋朋友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他们从来没有在任何
形式上被同性所吸引。可见,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双性恋者。

              三

  现在让我们比较一下我对性倾向的看法(假设B+)和建构主义
对此的看法(假设C)。

  (B+)人的性倾向在出生时就被决定。对于整个人口来说,性
倾向的分布呈现一个连续体,从绝对的异性恋逐渐过度到绝对的同性
恋。除了生物机制和因人而异的心理作用外,社会因素影响着由有关
性倾向的观念和行为。

  (C)人没有固定的性倾向;相反,性倾向的概念原先并不存在,
它被社会建构起来的。社会构建即不排除也不确认人们对自己和其他
人的性倾向的思考。

  有可能区分以上两种假设吗?虽然很难,但借助现代科学的研究
成果还是可能的。仔细研读一下建构主义的理论就能发现,它和弗洛
伊德的理论有着共同点,即两者都很难被实际资料验明对错(
falsifiability),所以根本无从争辩。拿哈默和柯普兰的话来说:
“社会建构主义在近期内将很难被推翻,因为其理论体系太无形,根
本无法对此做测试。”这就使它和生物学和心理学等学科很不一样。
然而,我认为还是有可能用理由来推翻假设C,从而接受假设B+。

1.首先,让我们看一下历史学和人类学的一些研究结果。历史学教
授约翰·波斯威尔曾经非常令人信服地指出,至少在古希腊、古罗马
和一些阿拉伯国家,有人认为性倾向是一种稳固的特性。因此,我们
很难说性倾向是当今西方社会的特有现象。波斯威尔同时指出,正如
今天对性倾向的辩论一样,过去也有一些人对性倾向的成因深感不解,
有些人认为这是一种选择,也有的人认为这是一种自然本性。可见,
假设B+更符合这个史实。

  在人类学研究方面,有关新几内亚的桑比亚部落的研究同样也对
假设B+提供了佐证。在那里,不同辈的男子间有着同性关系,但当
年少的一方进入青春期后,就需要和女性结婚。社会和文化传统形成
了这两种性关系和性行为:少年期的同性恋和成年后的异性恋。但即
使在这种严格的社会里,还是有一些男子在成年后,甘愿顶着嘲讽和
被部落驱逐的可能,试图保持同性关系。

2.让我们看一下生物学和心理学的研究成果──它们对假设C也构
成了严重挑战。社会建构主义者认为生物学和心理学对性倾向的理解
无关紧要。福柯自己也说:“性不应该被认为是自然界中某种权利能
够制约的东西,或者是需要我们逐渐揭示的知识领域中的黑暗地带。
性只是社会建构给出的一个名词而已。”与此相反,生物学家(例如
勒维博士与哈默博士等)则采取了另一种看法,即性倾向是由自然的
非社会性的因素(比如遗传基因和脑部等)决定的,而个性则是由长
期的进化力量决定的。然而,环境和社会的作用并没有受到否定。虽
然这些研究的结果还没有完全确定性倾向的生物原因,但初步结果已
经表明生物因素确实对人的性倾向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

  在已经发表的有关同性恋的天生说理论中,勒维博士于1996
年说:“虽然测试出来的在每组间有所不同,但共同的结果是:单卵
双胎兄弟都是同性恋者的几率几乎是比双卵双胎的兄弟的两倍……虽
然这个结论还不完全是滴水不漏,但确实有足够的证据显示至少男同
性恋性倾向受到基因的影响。”

  美国国家癌症研究所的哈默与科普兰博士从遗传分子学上对同性
恋性倾向进行了研究。他们于1994年发表了研究报告中说:“报
告的前半部分完全基于事实之上:多数人自认为是同性恋者或非同性
恋者,每人都有一名同性恋或非同性恋的兄弟。而同性恋兄弟在DNA
的某个特别的区域上有着相同的遗传标记,而性倾向不同的兄弟则没
有呈现相同的遗传标记。这些事实说明,X染色体上确实有基因影响
着至少某些同性恋男子的性倾向。”

  勒维博士进一步在人脑研究中发现同性恋者与异性恋者的前下丘
脑间隙核3号呈现不同的大小:异性恋者的该部位比同性恋者大两至
三倍。由于间隙核3号与性欲有关,因此这项研究表明性倾向与生物
影响有关。

  除了生物研究以外,也有为数不少的心理学家认为环境对性倾向
的形成有着决定性作用,但即使这样的观点还是没有象社会建构主义
那样完全排除生物影响。事实上,很多学者相信各种因素(诸如生物
和心理因素)一起影响着性倾向的形成。也有的心理学家认为妊娠压
力、父母管教、孩童成长模式和早期性经历等影响着性倾向。很难说
这些因素究竟如何作用,但它们的影响确实不容忽视。

  总之,虽然科学研究还有待更多的揭示,但初步结果明显地支持
假设B+,而非假设C。

3.让我们看看人们是如何认识自我的。建构主义是这样看的:人们
并不知道使什么力量促使他们具有现有的特性(如果人并不只是回应
各种外界刺激的简单生物体)──然而,建构主义者认为他们(指建
构主义者自己)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并不奇怪:人们在很多情
况下并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形成某种自我,然而当旁人声称知道原因时,
知道的人所必须提供的就不止是令人无法证明是假或无从争辩的根据
(unfalsifiability)。勒维博士曾指出:

  “从总体上来看,各种有关性的社会调查显示,人们根据自己的
情感和行为得出的性倾向与他们自认的身份有很大相关。这些调查并
没有表明,现代西方社会的大多数男女被同性所吸引,只是没有付诸
于行为而已。大多数人只与异性发生关系,其原因很简单:他们并不
被同性所吸引。”

4.让我们看一下建构主义的模糊性。与上述所提的支持性倾向的研
究不同,建构主义是一种很难被验证的绝对性理论。它用“社会建构”
之类的词,并且绝对肯定地声称性倾向是被建构起来的东西。究竟有
何理由这么说呢?我们至少可以问问社会因素是如何影响个人的。生
物学和心理学都着重于研究个体,即它们审视一个人并希望了解这个
人为何这样(例如“你的基因对你的脑部产生了诸如此类的影响”或
者“你父亲的早逝对你有这样的影响”)。然而,建构主义利用非常
模糊的所谓文化影响,而这种影响往往不能解释为什么在同一文化下
的个性差异。

  比如说,建构主义如何解释为什么我是同性恋者,而我的朋友甲
和乙却是异性恋者?如果我们在同一社会和文化下成长,究竟是什么
特定因素使我喜欢男人,而他们喜欢女人呢?或者,究竟是什么原因
使我感觉我喜欢男人,而他们感觉喜欢女人呢?在这个异性恋占统导
地位的社会和文化中,究竟是什么特定的因素使某一个人成为同性恋
者(或者认为自己是同性恋者)?如果建构主义不能给这些问题提出
解释的话,这种理论对我来说是毫无用处的。

  假设B+再次被证明更具说服力。

5.如果性倾向与基因等完全无关,那么性倾向就不会那么强烈,也
就更容易被改变。如果一个人采纳了平常的信条和态度,那么在家庭、
朋友和社会的影响下,过了相当长的一断时期后,重新确立生活态度
并不难。比如在我28年的生命中,我从一个不可知论者,变为一个
原教旨基督徒,现在则是一个无神论者,变化可谓剧烈,但我试图改
变性倾向的努力却没有任何成功,尽管在许多年中我经历了相当的痛
楚。已有研究表明一个绝对的同性恋者是不可能改变其性倾向的,而
且一个人在摸索后表明自己的性倾向后,这种倾向在生命中将会被保
持稳定。假设B+和假设C究竟哪个更信服地解释了这些问题呢?除
非建构主义者能够雄辩地说明人是不可能逃脱社会建构的,不然的话
只能进一步说明假设B+的有力。

              四

  我们为什么要追究哪个假设正确呢?首先,科学分析的目的在于
揭示现实,而对我们这些相信这个目的的人来说,现实如何被揭示确
实非常重要。第二,从规范上来讲,我们可以搞清这种分析对人们的
价值观有何影响。我认为并没有什么影响。然而,已有证据显示,人
们对同性恋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同性恋是否是天生的,而当得
知同性恋是天生时,人们会更倾向于同情。至少在我看来,如果人人
都接受建构主义有关性倾向的解释的话,同性恋者究竟能够得到多大
支持呢?

              五

  建构主义者很喜欢引用后现代主义有关世界秩序的传统理念,但
后现代主义是不是至少应该让建构主义者认识到他们的宣称不一定正
确呢(特别是当这些宣称显得支离破碎或者根本无法被验证的时候)?
为什么社会建构主义者象宗教人士一样自以为是地宣称只有社会建构
(且不提其模糊性)才决定了性倾向呢?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的立场是一个比较折衷的例子:我审视各个学科的方法并作比
较,然后通过自己的经历做出以下合成:我相信(但并不能完全肯定)
人体内有一种可以称之为性倾向的机制,它决定了我们被哪一个性别
所吸引。但这种性倾向的表达取决于特定的文化环境,也就是说对同
性恋的理解和表达可能会随着时空的变幻而有所不同。总之,我认为
同性恋者都有一种共同的核心机制。在这个观点出发,我认为社会建
构主义有关性倾向的解释是相当经不起推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