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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性、暴虐与宗教──解读萨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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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年3月20日出版  1997年9月5日创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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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美华人性别与性倾向研究会(CSSSM)主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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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性、暴虐与宗教
       ──与萨德对话 
② 萨德的故事
③ 对恶的抗议
      ──关于萨德的善恶观
④ 性兵萨德
    ──福柯谈电影作品中的暴虐表达
⑤ 性虐待电影东西方一样
⑥ 萨德作品选译:言传身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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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性、暴虐和宗教 
            ──与萨德对话

            ·二 言·

【作者按:如果萨德活在今天,他如何看待今日的世界?两百多年前
的骇世文字,在今日是否有着同样的震撼?受电影《成为约翰·马尔
克维奇》和《夜访吸血鬼》的启发,让我们以萨德的思想为窗口,放
眼今日世界。】

问:让我们从你最著名同时也最受争议的作品《淑女劫》谈起吧。你
在这本书的前言里写道:“在这本小说里,邪恶总是占据上风,美德
只是自我牺牲的受害者,可怜虫连连倒霉,成为恶棍的玩物,堕落的
对象,她无力逃避无常的野蛮凶残,在恬不知耻和似是而非的诡辩面
前毫无招架之力……”当时能够写出这般文字,恐怕需要相当大的勇
气。

萨德:是的,三十年的囚禁就是反叛的代价。《淑女劫》这本小说的
结构的新颖之处就在于此。如果我将主人公朱斯蒂娜塑造成一个十恶
不赦的蝎毒女子,人们就会认定她咎由自取,所有的争议也就烟消云
散了。

  美德战胜邪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个俗套一直大行其道,
有关善恶的训导对我们也是如雷灌耳,但在《淑女劫》里,没有幻想,
也看不到美德的前途,行善只是换来鞭打和虐待等折磨,对善的信仰
至多只是痛楚后的精神自慰,是下一场折磨来临前的短暂歇息。

问:与其称《淑女劫》为小说,不如称之为一本小说体的哲理著作,
因为全书从头到尾几乎就是善与恶的持续辩论。女主人公朱斯蒂娜是
善的化身,但她在每一次大难临头时,总是被迫聆听长篇大论的恶之
教唆,她虽然竭力申辩,但总是沦为恶的受害者。你觉得这番表现是
否符合生活的真实呢?

萨德:善与恶的对抗是许多文艺作品的主题,但这些作品无不例外地
以善的胜利而告终,善者所经历的磨难也往往被安排为获得幸福的必
要代价,即使悲剧性结尾也经常伴有某种安慰性结局,例如《罗密欧
与朱丽叶》中的仇家最终和解,等等。这些作品给读者以幻想和解脱,
这就是欺骗。王尔德所言的“生活模仿艺术”,就可以理解为幻想对
现实的投射。我不能说《淑女劫》的结尾彻底摆脱了这个套路,但确
实可以被认为反常道而行之。

  我的创作目的并不在于再现生活,就象《圣经》里一切有关善的
训导难道是生活的真实反映吗?不,作品是作者用以阐发自己观点的
载体。对我来说,只要读者领会了我所要传达的信息,作品的真实性
也就无足轻重了。在《淑女劫》中,朱斯蒂娜刚出场时只有13岁,
但其言谈举止完全像一位资深的神父。另外,小说里的人物总是处于
善恶的两个极端,即除了绝对的好人,其他人都是绝对的坏人,这种
脸谱化的人物塑造极不高明,甚至乏味,因为现实社会里的绝大多数
人介于两端之间。所以如果你要从真实性和艺术性方面来提出挑剔,
我真是无言以对。

  如果说我的作品中对恶的过度渲染不符合真实的生活,那么其它
作品表达对善的幻想是否也应该承受同样的指责?就象我在前言中所
说,“美德战胜邪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种俗套一直大行其道”。
我打破这个僵局,创作一些“善有恶报,恶有善报”格局的作品,算
是有助于对现实的平衡反映吧。

问:也就是说,你的矫枉过正旨在平衡一下善之伦理的过度说教。

萨德:可以这么说,我的目的在于揭开幻想的娇饰,露出现实的残酷。
在《淑女劫》中,幻想的温情面纱被撕得粉碎,善的脆弱更凸显出恶
之强大,中国人所说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是出于同样的道
理。

  我相信“人之初,性本恶”,所谓的行善只不过是它有助于提高
自己的切身利益。比如我们常说的“助人为乐”,就是说这种助人给
自己带来欢乐,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自私的表现;基督徒传播福音往往
被认为是积德,此言实在非假,因为他们的所谓善行无非是为了积攒
进入天堂的资本,以便日后在上帝面前领功请赏。

  不管对善的幻想如何强烈,现实世界里充满了罪恶,所以我认为
伦理的说教不应只局限于善的呼吁,同时也应该包含对恶的警惕,
《淑女劫》就属于后一类。

问:你在《艾林与凡尔库特》的序言中确实写道:“描绘罪恶的目的
在于让人对罪恶产生憎恶”,从而在行为上有所收敛。但为什么不如
实地反映现实呢?

萨德:如实地反映现实,将削弱震撼的功效。如果人心有了十分的震
撼,其往前的步子也许只能迈出三四步,因为惯例和传统的牵制将大
拖后腿。如果只能对人心产生三四分震撼──这是如实反映现实所能
造成的功效──那么这种程度的震撼很容易被惯例和传统的牵制所抵
消,以至于举步维艰,而这对我来说是毫无趣味的。

问:但你对暴虐近乎礼仪式的描写超过了很多读者的承受能力。你认
为这是否在一定程度上阻碍或者削弱了你的其它作品的传播,比如
《牧师与垂死者的对话》和一些短篇故事等?

萨德:我倒是觉得《牧师与垂死者的对话》是借助了《淑女劫》或者
《卧房哲学》等作品引起的巨大争议而流传至今的。《牧师与垂死者
的对话》并无特别高明之处,但很多比它出色的类似作品都受到了埋
没,唯独我的这篇平庸之作却得以流传。可见,争议往往是引人注目
的绝佳办法。

  其次,我想指明的是,写作对我来说,完全是一种个性释放,这
种表达使我感到身心舒畅,作品的商业价值反倒退居其次了。

  最后我想指出的是,我更感兴趣于心灵的挑战──或者说精神挑
衅──这种挑战使人们阅读我的作品时,感觉如坐针毡,原先固守的
规则和律法都受到了冒犯。在这种震撼下,他面临着两个选择:或者
继续压抑自己的个性,或者解放头脑迈向自由。

问:《牧师与垂死者的对话》其实是无神论者和基督徒之间的争论,
最后以牧师卸下衣钵混迹情场的结局告终。但在现实生活中,有很多
不信仰上帝的人在临终前皈依宗教,对此你如何解释呢?

萨德:这是恐惧心理加上理性考虑的结局。基督徒告诉我们,如果不
信教,死后将被打入地狱。这样的说教我们耳濡目染了不少。对于一
位无神论者或者怀疑论者来说,临终前他想得更多的是自己死后会怎
样,于是他就会有如下这番疑惑:“假如真有灵魂,真有地狱呢?”
这就是恐惧。

  如果没有地狱──即上帝或者宗教本身就是人造的产物──那么
他这番皈依并没有任何所得或者所失;如果真有地狱,皈依也许可以
提供某种赎救的途径。因此从个人利益出发,临终皈依不仅提供某种
精神安慰,同时自己分毫不损,就好象参加一场无本之赌,何乐而不
为呢?所以说,临终皈依是恐惧心理和理性本能驱使下的必然结果。

问:但为什么不在生前早早皈依呢?

萨德:很多人入教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但皈依的前提是恐惧,离死亡
越远,这种恐惧感越弱。所以说,宗教是为弱者设立的。

问:难道天堂对你毫无吸引力吗?

萨德:我们现在所说的天堂只是基督徒给我们描绘的那种情形。一来
我并不相信它的存在,二来即使那样的天堂存在,它对我也毫无吸引
力。我觉得现实世界充满了矛盾与冲突,这一切更精彩纷呈。

  身陷囹圄三十年,让我倍感与人交流的渴望。在我看来,那些被
基督徒们斥为注定要进地狱的人,如马克思、尼采和毛泽东等,更令
我着迷。可见,地狱注定比天堂更刺激,更引人入胜。你可以说我的
内心有着受虐倾向,也可以说我的心理承受能力比较强──使用不同
的语汇能够使同一事情得到截然相反的表达,这大概是语言的魅力和
力量吧。

问:如果我们在天堂里的所观所感不再折射尘世的是非善恶,而是将
己身笼罩于一种永久的幸福感,这难道不是一种值得推崇的幻想吗?

萨德:毒品就可以让你置身于这种幸福的感受,难怪卡尔·马克思说:
“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鸦片。”事实就是如此。你在现世得不到的东西,
天堂的幻想可以赋予你,这种期盼给予你甜蜜;或者说,你的受苦是
进入天堂的代价,于是对痛苦的承受能力也随之增强。

  事实上,所谓的天堂只不过是将尘世的痛苦过滤干净后的幻想图
景,所以它本身就是基于尘世的一种构想,是人为的产物。

问:你在《牧师与垂死者的对话》和其它作品中,几番提到物理学的
进步将推动人们对自身、对世界的了解,而当今最卓越的物理学家之
一理查德·费曼却倡议,人类的知识来自科学,但伦理来自宗教。另
外,在《牧师与垂死者的对话》的结尾中,垂死者也不忘呼吁良心。
你不认为宗教至少在伦理建设方面起着某种肯定积极的作用吗?

萨德:(大笑)有意思的是,你举出了费曼的例子。在性生活的放纵
方面,费曼和我可谓是死党,就象牧师在《牧师与垂死者的对话》中
也加入了这个队伍。

  回到你的问题。我觉得宗教的所谓益处,同它在禁锢思想、奴役
人性和传播偏见等方面所造成的危害相比,简直微乎甚微。

问:我们前面已经谈过了作品的真实性问题。我现在想用你本人的例
子来提一个问题。你在作品中多次赞同对倒霉者的奴役,但你自己却
对身陷牢狱感到十分不满。再者,你在遗嘱中将绝大多数资产留给了
一位名叫玛丽┄康斯坦丝·雷内尔的夫人,因为她在你生命最后的二
十五年内一直为你提供照顾。这种“善有善报”的行为和你在《淑女
劫》中所宣扬的“善有恶报”背道而驰。你为什么不在《淑女劫》等
作品中也做类似的表述呢?

萨德:我的作品旨在渲染暴虐,而非宣扬暴虐,这两者有着根本区别,
但很多人将之混为一谈,这也是我入狱的原因。我曾不止一次说过,
我在性生活方面非常放纵,但我并不是一个杀人犯。几百年来,人们
一直用我在书中的描绘来想象我的为人,这是大错特错的。

  如果你仔细看一下我的作品,你会看出,里面的性暴虐描述之细
致入微,足以让人不敢向前。这种表达就是对恶的警觉,我觉得它比
善的说教更有效。

  当然,你可以说我的表示有着矫枉过正的特点,就象一记特别洪
亮的警钟在敲醒某些人的同时,也会将其它人敲懵,但这是他们自己
的心智孱弱所致,用不着我来负责。

问:你是否觉得暴虐在性的表达中最为典型和明显呢?

萨德:我不这么认为。维克多·雨果在《悲惨世界》中塑造了妓女芳
汀,她的经历和《淑女劫》中的朱斯蒂娜很相似,当然全书没有大量
的性描写。让·瓦冉的前半生也是如此,但全书的转折点,即神父慷
慨送银台的情节,是最大的败笔,不过倒是符合雨果浪漫主义派的风
格。

问:难道你不相信感化的力量吗?

萨德:我不觉得感化是一种行之有效的说服方法,陈清利弊方是关键
所在。至于如何陈清,当然需要有技巧。比如说,我明明知道做某件
事既有好处,又有坏处,而且两者都无法掩饰,那么如果我需要说服
别人对此加以支持时,我就将只谈好处,或者夸大好处,对坏处尽量
轻描淡写。反之,如果我反对这件事,那么就反其道而行之,好象现
在的政策辩论,各党派只是以自身的利益出发,来决定对于利弊的取
舍。

问:你上面提到,很多作品都包含了暴虐的情节,但唯独你的作品受
禁,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

萨德:原因只有一个?性!因为性一旦与道德挂钩,就成了雷区,问
题的实质就起了变化。比如你可以出卖劳力担任脚夫,你可以出卖智
力当教授,但如果你出卖性能力从事卖淫,那就被视为犯罪。再比如,
我们都认为杀身是比强奸更严重的罪恶,但人人都吃肉食,但兽恋却
被列为非法。你无法细究其中的道德或者哲学根由,一切只是大多数
人主观是非观的反映而已,而这个对错本身就是受到人为定义的,这
个“人”就是握有权力的人。在专制社会,权力来自特权阶层,如国
王可以制定和修改法律;在民主社会,权力来自大多数人,但由于打
起了民主的漂亮幌子,对少数人的压制就更显得名正言顺了。

  同样,你能够谈及其它方面的暴虐,能够对之尽情表现,但唯有
性的表达面临着诸多禁忌。这种禁忌不仅表现在暴虐上,我知道二百
多年后英国诗人詹姆斯·科尔卡普写了一首有关用口交来使耶稣复活
的诗歌,结果出版者受审判,这首诗歌现在在英国仍然被禁。设想一
下,如果他写某人将耶稣从十字架上取下,让他在自己的怀中苏醒。
不管这种构想显得多么陈词滥调,不管它与与经书的情节如何不符,
大家至多将之一笑打过。但一旦这番关怀以性行为的方式出现,就被
责为大逆不道。

问:不过通过性行为来救活他人,这是否太不可思议了?

萨德:死而复活本身就令人不可思议,而让女子在睡梦中接受体外授
精并要她为之感到荣幸,我不知道今天的女性主义者对此应该如何看
待。《圣经》里的这段情节被视为至高无上,而正是这撮基督徒对我
的作品却要横加焚毁。

问:但你的作品里也充满了对女性的蔑视与虐待,给朱斯蒂娜下毒手
的几乎都是男士,除了杜布娃夫人之外。

萨德:弱者受欺,这是现实,但性别并非必然原因。比如说杜布娃夫
人是草寇之首,那些男性同伙对他言听计从。还有,朱斯蒂娜的邪恶
姐姐朱丽叶凌驾于一切男人之上,因为她自己首先是个强者。就我自
己来说,二十三岁时为了钱财而结婚,所以我妻子在家中总是很有说
话权,就连分居协议都是由她安排拟就。我的最初入狱也是因为岳母
发动了广泛的社会关系,将我判了罪,尽管我妻子并不赞同她这么做。

  强者可以操纵舆论工具,以既成伦理的代言人自居,不管他们自
己是否遵循这些伦理,或者他们只要在表面上显出正人君子的形象以
骗取民众的信任就可──不管是在民主还是专制国家里,情况都是如
此。

  善是“应然”的训导,但恶是“实然”的存在。为什么作品必须
一定遵循有关善的旋律?在我看来,这种游戏规则是因为大多数人意
志所向,他们的权力对异己形成了某种压迫,我的作品蒙受的压制无
非是例子之一而已。

  但是我认为,对恶的描述确实有助于人们提防对恶的警惕。实话
实说,这种警觉是一种生存的技术与艺术。

问:生存的技术与艺术?

萨德:先说说生存的艺术吧。比如说,你总不希望周围的人总是对你
大讲实话吧。比如你穿了一件不合时的衣服,难道要旁人直截了当对
你挑明吗?

  至于生存的技术,你应该承认现实生活中充满了邪恶,这是毋容
置疑的,这方面最简单的例子就是自卫,你在别人伤害你之前将他处
置,使他不能伤害你,此乃生存之本。许多人惊奇于政客的丑闻,其
实他们只是遵循游戏规则而已,倒霉的并不在于你是否欺诈,而在于
你的欺诈是否为公共所知晓。这就是生存的技术。

问:这番看法让我想起了现在的政治竞选,丑闻曝光不断升级。

萨德:不仅是丑闻曝光,还要看谁更能演戏。我饶有兴趣地观看了美
国最近的总统竞选,小布什声称耶稣基督是他最崇敬的历史哲人,这
是十足的政治谄媚,但不管他这出戏演得多么拙劣,还是有很大一部
分人愿意去相信他,因为他至少在字面上说出了他们自己想说的话,
就象大多数人喜欢电影或者小说来个大团圆的结局──这就是虚伪带
来的成功,它是为人处世的成功妙诀。

问:就象《淑女劫》中“林中圣玛丽教堂”里的高级教士一样,道貌
岸然底下却以奸淫妇女为乐,而虔诚的外表使他们掠获妇女的恶行没
有引起任何嫌疑。

萨德:我还是想回到先前有关虚伪的例子。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仍然
莫过于梵帝冈了,那里每一经堂的昂贵装璜足以养活一个小国,教士
的每一件服饰可以供埃塞俄比亚的一家饥民丰衣足食一年,但他们会
象经书上所训导的那样行慈善之事吗?还有那个修女特蕾莎,被捧上
了天,但天主教至今反对避孕,印度人口暴增,她的所谓善行无非是
给溃烂的伤口舔舔脓而已,对于治疗伤痛无济于事。把这样的人捧上
天,除了迎合脆弱的伤感情怀之外,实乃遗毒万世。

问:在《淑女劫》的结尾中中,朱斯蒂娜的淫荡的姐姐朱丽叶及其情
夫柯维尔先生后来都改邪归正,这你怎么看待这些结局呢?

萨德:如果没有先前的淫荡和欺诈,他们也无法成就后来的好事,是
吧?设想一下,如果朱丽叶也象朱斯蒂娜那般百分之百的贞洁,她能
够有后来的作为吗?

问:你让我想起了现在美国总统克林顿及其夫人,他们在政治手腕方
面真可谓超绝。

萨德:说对了。如果克林顿夫妇如人们希望的那般百分之百地光明磊
落,百分之百地正直诚实,恐怕他也当不上总统,至多可能在某个救
济所给无家可归者发发粥而已,或许还会因为骚扰某位女工作人员而
被赶出──朱斯蒂娜百般贞节,不但饱受折磨,而且无所作为,而她
的姐姐朱丽叶却靠淫荡欺诈而使自己后来大有作为,这两人之间,到
底谁对社会更有用?

问:这让我想起了罗素举出的例子:一位虔诚信徒让妻子过度生育而
死,而另一位偶有婚外情的人因为系不好鞋带而出口骂了一句上帝,
结果遭雷劈死,前者极受道德的赞誉,后者则被认为死有余辜。有趣
的是,在《淑女劫》中,善的代言人朱斯蒂娜最后也是遭被雷电劈穿
心脏而死。

萨德:不过我还是以朱丽叶及其情夫柯维尔先生洗心革面来收尾。如
果放在今天,我绝不会这么做。

问:为什么?

萨德:称之为时代的局限吧,就象我当初都不敢承认《淑女劫》是我
的作品一样(见注1)。说实话,《淑女劫》在今天看来,里面的暴
虐描写已经不象当初那般触目惊心。昨天我看了电影《羔羊的沉默》
续集《汉尼拔》,里面的暴虐表现比我作品中的渲染要猛烈得多,
《拯救大兵瑞恩》也是如此。表达性暴虐的影片现在也出台不少。

问:你难道不担心别人用你的作品来判定你的为人吗?

萨德:哈哈哈!我要是在于这些,也许早就成为基督教学者了。事实
上,我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这就是我的自由,尽管我身陷囹圄三
十年。实话实说,我曾为三户贫穷之家提供持续多年的钱财资助,曾
经从滚动的马车轮下救出一个小女孩,但你相信这一切吗?(见注2)

问:果然如此吗?

萨德:千真万确。我受审判、受监禁完全是因为我的作品,人们以作
品中的暴虐描述来判定我的为人,虽然他们明明知道我的作品都是小
说。

问:你刚才提到:“伦理的说教不应只局限于善的呼吁,同时也应该
包含对恶的警惕。”即使你的为人并不是作品中所描述的那样,你难
道不认为这些作品中的暴虐描述会对读者造成负面影响吗?

萨德:我认为《圣经》或其它宗教经书在历史上造成的社会危害远远
超过我的小说,因为《圣经》被用作了教条的经书,被视为绝对正确
的信条,被散布于全球各地,为迫害和酷刑提供了坚实的根据。我想
不出还有什么书比它造成了更大的危害。

  至于我的小说所能造成的“危害”,我想通过色情品的例子来说
明问题。很多人认为,色情书籍和录像带会促使人走向性犯罪,媒体
上也经常出现这样的例子,说某某因为沉湎于色情录像而走上强暴女
性的犯罪道路。我承认这些个例的存在,但人们是否也看到,色情物
品帮助人们发泄内心的性欲望,比如男性观看色情录像时,总是伴有
手淫的行为,而手淫使当事人的性欲望得到发泄,他发泄后还会去强
暴女性吗?

问:这倒是个新鲜的看法。

萨德:但事实的确如此,因为手淫向来被认为是一种淫秽行为,而且
它的上述正面作用对于媒体来说,一来不具有个别性犯罪所具有的那
种轰动效应,二来无法迎合多数人的道德心态,所以一直受到忽视。

  同样,人人内心都蕴含某种暴虐倾向。比如你的上司拒绝将你提
升时,是否曾经有掐死他的欲望?或者,你是否希望他出门被车碾死?
我作品中的暴虐行为描述,帮助人们发泄这些欲望,因此具有一定的
治疗或者安慰作用。所以有关暴虐描述教唆人们犯罪,我并不以为然。
确实有人因为看了这些作品而走向犯罪,但更多人的暴虐倾向得到了
某种发泄,所以作品反而起着某种稳定作用,但这种作用不具轰动效
应,无法得到媒体的披露,也引不起人们的兴趣,所以只剩下对暴虐
描述的声讨了。而我在性描写方面的露骨文字,则为他们的道德谴责
提供了战车和炮药。

  我明白现代语言中的“暴虐”一词sadism取自我的名字,但这只
是语言的标签功能的体现,但暴虐并非我的专利,而是人性某一方面
的表现之一,我只是在作品中对此做了一番表述而已。

  如果有人不喜欢暴虐的表现,而将这种愤怒或者不满迁怒于我,
我只是成为这种情绪的发泄对象或者替罪羊而已。如果他们果然认为
我的说教有着如此巨大的说服力,那实在是过奖了。

萨德:你刚才提到:“伦理的说教不应只局限于善的呼吁,同时也应
该包含对恶的警惕。”但很多人认为,你的作品是对恶的一种宣扬。
你在《淑女劫》和其它作品里的大番哲理说教也因为与暴虐沾边而几
乎无人问津。

萨德:造成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还是涉及到对性的禁忌。关于暴虐的
描写,我并不是唯一的作者。我看过一些中世纪的宗教绘画,其中有
一些表达对恶人的惩罚,对我印象至深的是对鸡奸者(你们现在称之
为同性恋者)的惩罚──《淑女劫》中医生对女儿施行的实验就是从
这里得到的灵感。这些教会的宣传画上,削尖的木梭从鸡奸犯的肛门
插入,再从嘴里插出。我认为这种酷刑在现实中是无法做到的,但这
些绘画也说明了性与暴虐确实是基督教文化的一部分。

  就象你刚才所说,电影《汉尼拔》里的暴虐场景远远超过了《淑
女劫》中的有关描写──比如最后朱斯蒂娜被用蜡线缝补阴道和肛门
后再遭受强奸的情节──但因为我的描写涉及到性暴虐,所以倍受压
制。你可以看出,一切都是因为将性视为表达的禁忌。我最近得知日
本发明了处女膜再殖技术,虽然涉及到性,但由于有了医学这门科学
的幌子,于是就名正言顺。

问:这种再殖技术并不涉及到过多的伤痛,而且是在当事人自愿的情
况下进行的,这与朱斯蒂娜被捆绑下强行接受阴部缝补有着根本区别。

萨德:你说的根本区别只是局限于形式上。当社会将处贞与道德挂钩,
即视处贞的丧失为道德沦丧时,这就会对女性造成极大的胁迫,逼使
她们走上了手术台。由此可见,她们的遭遇和朱斯蒂娜并没有两样。

问:最近一部反映你狱中最后日子的影片《鹅毛笔》引起了强烈反响,
还获得了美国奥斯卡奖的几项提名,其中包括最佳男主角。你对这部
影片怎么看呢?

萨德:哈哈哈!杰弗瑞·拉许看上去比我漂亮多了,而且我没那么瘦。
另外我觉得那位库米亚神父比洗衣女麦德琳更为楚楚动人。

  我最后的日子并没有影片中所描述的那么凄惨,不过我明白“艺
术的想象空间”──即artistic liscence──指的是什么,就象我在
《淑女劫》中设想的世界并不是真实社会的再现,这点我非常清楚。

问:除了抒发艺术表达的自由之外,这部影片还很有意思地揭示了宗
教、科学和疯癫之间的冲突。库米亚神父将你归类于道德败坏,罗耶
┄考拉德医生将你归类于疯癫,而你认为自己是完全理性的。你对这
个角度如何看待呢?

萨德: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帕斯卡尔曾说:“每个人都必定疯癫,
不疯也只是走向另一种疯癫……你不必将邻人关起来来说明你的正常。”
我很同意这个看法。

问:比你晚出生两百年的米歇尔·福柯曾在《疯癫与文明》中写道:
“在清朗的精神病领域,现代人不再与疯人交流:一方面,理智人将
疯癫交于医生处理,因此也就授权于抽象的病理语汇,让这些语汇成
为打交道的工具。在另一方面,疯人只能通过一种同样抽象的理智来
与外界社会保持联系,而这些理智包括秩序、体力和道德约束,群体
的无名压力,以及对惯例的归顺等”。你是否同意这些说法呢?

萨德:你能够用平实的语言在阐述一下这些看法吗?

问:福柯的意思是,医生有权定义疾病,他们将举止不符合常规的人
定义为疯癫,将他们关起来,而常人出于对医生的信任,往往赞同将
你关起来──罗耶┄考拉德医生给你的待遇就是如此,比如他强行将
你反复浸入水中,试图通过呛口呛鼻来“治愈”你的疯癫。你认为自
己是个疯人吗?

萨德:(大笑)兴许我会非常享用那番虐待呢!我同意福柯对于疯癫
来源的解释。但我并不属于疯癫,因为疯癫之人并不了解非疯癫者的
逻辑和思维方式,他们只遵守自己的逻辑,遵循着自己的思维方式。
也就是说,疯癫者和非疯癫者是两条平行线。正常人在疯人眼里也是
疯癫,只是因为前者在人数上占据绝对多数,自然获取了凌驾于疯癫
者之上的权力。而对于我来说,我完全了解正常人的逻辑和欲望,我
的行为只是出于自己的偏好,但这种偏好不为多数人所拥有。

问:所以在你看来,同性恋并非一种疯癫?

萨德:同性恋者了解异性恋者的欲望,也不能将他们归为疯癫。但从
相反的角度来看,很多异性恋者却不了解同性恋的欲望,倒是这群人
从疯癫的绝对定义来说,属于疯癫者。

问:最后我想问一下,你当初的众多作品不但受到非议,而且曾一度
遭禁,但二百多年后的今天,你的作品可以在普通书店里购得。也就
是说,至少从出版的角度来看,你的作品已经不再受到压制。在比如
你本人,影片《鹅毛笔》──不管它与史实有着多少出入──也将你
塑造成一位争取言论自由的英雄与先驱。如果你处于二百多年后的今
天,你的所为会有什么改变吗?

萨德:现在的压制确实少了很多,当然不能说已经完全消失。比如现
在听说过我的大多数人,仍然认为我只是在宣扬暴虐。有了这番道听
途说的先入为主,加上道德的钳制,他们就难以对我的作品加以正视,
从事无法领略到其中包含的诸多信息──这就是压制的继续。

  当然,现在社会比我所处的十八世纪后期要开放自由很多。如果
我在今天的情况下写作,如果我希望继续挑战心灵与精神,就需要开
辟新的疆地,就需要走得更远。

  十八世纪的骇世文字,在今天看来已经趋于平淡。除此之外,对
于既定伦理的质疑和离经叛道目前已成时尚。如果我今天写出一本类
似于《淑女劫》的作品,很多人会觉得无伤大雅,也不会表现出太大
的惊讶,但这番温和反应对于我来说,就会太缺乏刺激。因此,二百
多年前的我虽然倍受迫害,但对我个人来说,却是一种幸运。

  另外,《淑女劫》中的暴虐描写旨在警世,尽管我对于血腥和残
暴的描绘毫不隐晦,但对于许多现代读者来说,他们将之视为娱乐,
以玩世不恭的态度看待暴虐。我当时对基督教的亵渎,出于真诚的反
叛和憎恶,但今日的宗教已经象挂名的皇室一样,成了公共娱乐的一
部分──这些大概都是所谓的后现代主义吧,在这种环境下搞颠覆实
在太难了,因为周围的一切就处于颠覆中。当然,这种玩世不恭既表
明是对恶的承受能力的增强,亦是对善之说教的一种反动。所以,虽
然类似于《淑女劫》的作品可以更加频繁地出现,但其社会影响则完
全可能与二百年前截然相反。

问:也就是说,二百多年前的你因为独特而倍受压制,但这种压制反
而促使你的作品得以流传,而这种独特在今日已经获得某种普遍的共
识,所以也就难以引人注目。

萨德:正是如此,如果我把《淑女劫》的故事稍加改头换面,把主人
公放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这部作品肯定是无人问津的。所以我说,
二百多年前的我虽然饱受牢狱,但当时社会环境的苛刻足以使我的文
字掷地有声。我是否幻想自己能够活在二百年后的今天呢?不,完全
不想!

注1:基于萨德1781年2月20日从巴士底狱发给妻子的个人信
件。
注2:基于萨德的《狱中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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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萨德的故事

            ·张 闳·

  萨德的小说以描写人的性行为而著称于世。他肆无忌惮地直接描
写了人的性行为,特别是那些反常的性行为。因而,他的著作差不多
成了色情文学的代名词,而他本人的名字则直接构成了一个与色情有
关的专有名词──Sadism(性虐待狂)。

  萨德的小说与劳伦斯的小说大不相同,尽管这两位作家同样有许
多性描写。劳伦斯所描写的基本上属于人的正常的、自然的性行为。
这种性行为如果不是两性之间的爱情的产物的话,至少也可以说是自
然的情欲吸引的结果。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康妮的丈夫患有
性无能症,无法完成自然的性行为,不能满足康妮的正常情欲。而梅
乐士则帮助康妮的自然情欲的实现。因而,康妮与梅乐士之间的性交
往,即是建立在对非自然的两性关系的否定和对一种自然情欲的肯定
的基础之上的。劳伦斯不惜笔墨地描述了康妮的性快感,用了许多美
好的事物来比喻和形容这种快感在生理上的体现。更有意思的是,在
一次美满的性交结束之后,劳伦斯让梅乐士往康妮的裸体上(特别是
阴部)撒上了不少的花瓣。花,显然是美好事物的象征,更重要的是,
它是属于大自然的。花肯定了康妮的自然情欲,并且美化了这种被劳
伦斯认为是正当的性行为。劳伦斯差不多可以说是一位浪漫主义者。

  萨德给他的笔下人物安排了什么呢?萨德笔下的性行为的参与者
(主要是指男性一方)会往其性对象的身上留下一些什么样的记号呢?
在朱斯蒂娜(《朱斯蒂娜,或美德的厄运》一书中的女主人公)的身
上,留下的是被虐待的伤痕──残忍的淫棍举起健壮有力的胳膊,荆
条落下,鞭笞着呈现在他眼下的任意部位,先打二十五鞭,那娇红的
细皮嫩肉顿时一片模糊。

  ……这个卑鄙小人把那烧红的烙铁放在了我的肩膀后面,而他的
同伙则紧紧抓着我。那是通常用来给小偷们打上的烙印。

  如果这种烙印也可以被视作花朵的话,它就是“恶之花”。“恶”
的花朵既是对人类的邪恶本性的诱惑,又是对人类的“美德”的亵渎。
它将劳伦斯引为人类幸福之源的自然的性行为,逆转为一种令人不适
和恐怖的、病态的快感。

  正因为如此,萨德的遭遇就与劳伦斯不同。这位“堕落的怪物”
一生中曾八次入狱,被判过三次死刑,一生累计有27年时间是在监
狱里面度过的。最后,他被当作疯子监禁于夏朗通监狱,直至瘐死于
该监狱附设的疯人院中。这些经历如果是发生在一位反对派的政治家
的身上,那我们一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但是,萨德的受迫害的
经历甚至比一位政治家所遭受的还要复杂和深重。他的被囚禁的时间
正巧与南非的反种族隔离运动的领袖纳尔逊·曼德拉的相等。萨德被
长期监禁的原因,除了他本人的一些违法行为之外,主要还是因为他
写了大量的触犯了人类的道德禁忌的小说。他前后坐过的监狱共有
13处,有趣的是,其中既有国王的监狱(包括著名的巴士底狱),
也有雅各宾党人的监狱,还有执政府和帝国的监狱。他的那些色情作
品,使他几乎成了整个文明社会的共同的敌人。而对萨德的诉讼,似
乎就是一场永远不会休庭的审判。

  给美德蒙羞,给贞洁的身体打上耻辱的“烙印”,这一主题如果
不是以“性虐待”的方式,也就是说如果它不与变态的性快感的方式
来呈现的话,人们对它的接受也许就会容易得多。卡夫卡的《在流放
地》中所表现的,无论是就其有关“身体的虐待”的内容还是就其美
学风格而言,差不多就是一部萨德式的作品。所不同的是,在卡夫卡
的这部作品中,性的因素处于一种暧昧不明的状态,而且,虐待转变
成为自虐。人们从卡夫卡的作品中看到了对人的本性和人类生存处境
的深刻描绘,而在萨德的作品中看到的却只有淫秽。正是性的禁忌,
扭曲了人们的视线。

  更为奇妙的是,如果我们剔除萨德笔下虐待描写中的性的因素的
话那么,我们就会发现,它与我们所熟悉的许多革命作品十分相像。
例如,朱斯蒂娜的命运与吴琼花的命运就几乎同出一辙。一个是黑色
故事,一个是红色故事,但它们却是那样的相似。在这两位主人公的
遭遇中,同样充满着奴役,鞭笞,徒劳的逃跑,反复落入魔掌,被迫
的苦役,等等。她们的身上都被打上了受虐待的深深的印记,而在被
解救之后,也都同样地向同情者展示身上的这些印记,作为对自己的
遭遇的证据。甚至连地牢,令人恐惧的刑具等道具和场景的设置都是
相同的。这一切给作品造成了一种阴沉、恐怖的哥特式的风格。更重
要的是,在这两个故事中同样都存在着一种权力关系。萨德的故事将
这种关系性感化,而红色故事则将这种关系政治化。性与政治在权力
这一范畴内表现出了密切的相关性。

  事实上,社会政治生活真实地再现了萨德式的交往关系。在社会
政治生活的游戏中,随着政治权力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改变之后,游戏
规则和性质却没有什么变化。受虐的一方将拾起鞭子,扮演起施虐的
角色,而施虐者则站到了相反的位置上。

  萨德的故事在继续。但它戴上了各种各样的面具──法律的、科
学的、美学的和政治意识形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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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恶的抗议──关于萨德的善恶观

            ·柳鸣九·

  文学作品的内容,可以说有两种。一种是作者有意识所要写进去
的内容,一种是读者所看出来的内容。前者是最恒一、最实在不过的
东西,而后者却因人而异,变化多端,虽然读者所看出来的内容,往
往会跟作者所要表现出来的内容八九不离十,但毕竟难免会有差距与
错位,何况,读者所看出来的东西与作者所要表现出来的东西南辕北
辙、风马牛不相及的情况亦不少见。

  文学评论、文艺批评、文学研究,其实都是“读者所看出来的东
西”,只不过,这“读者”是专业化的“读者”、职业化的“读者”
而已。也许正因为是专业化、职业化的,它比一般“读者所看出来的
东西”往往要多显出些“专业价值”、多显出些“自我信念”、“自
我坚信”,要作出某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之态。如果它与作者所要写进
去的东西贴切一致,那就是有价值的阐释与解析,如果它在转述、概
括、提炼、评说、理论化、体系化的过程中自我大肆扩张、任主观不
断昂扬、任一己观念君临一切、任逻辑推理自我演绎、左冲右突、旁
若无人、不可收拾,那就将对作者作品构成一种严重的威胁了!甚至
会危及其生命,而如果这种评论、批评、论断的权威性在更大的范围
里,在不同国度、不同时代,也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认同,作家作品的
遭遇就更惨了。萨德及其作品的历史命运,多少就有这么一点味道。
因此,当我们面对着萨德这部在历史上曾招非议与恶名的代表作《淑
女蒙尘记》时,最唯物、最实在也最公正的方法,就是贴切地把作者
所要写进作品的内容先看清楚、讲清楚。

  在小说里,作者每当故事情节发展到一定阶段、女主人公朱斯蒂
娜一次经历结束的时候,萨德惟恐读者对他的本意不了解,都毫无例
外作了一个注脚,朱斯蒂娜的十次经历,也就一共有了十个注脚。鉴
于这些注脚的文字都有明确语义与观点,为达到完全客观如实的程度,
兹将原文引证如下:

  一、女主人公越需要帮助,就越没有人帮助,或者只有人对她提
供一些可耻的、屈辱性的帮助,这是有德者第一次受到惩罚;

  二、一个高利贷者教唆她偷窃,她拒绝了,高利贷者发了财,而
她却几乎被绞死,这是有德者第二次受到惩罚;

  三、有德者第三次受到惩罚,因为她拒绝追随一班强盗,他们想
在邦迪森林里强奸她;

  四、有德者第四次受到惩罚,原因是她拒绝毒害德·布鲁萨克夫
人;

  五、有德者第五次被惩罚:她阻止外科医生犯一桩可怕的罪行,
却被切去了脚指,被打上了烙印;

  六、第六次,有德者因宗教信仰虔诚而受到惩罚,她本想领受圣
体,却被强奸了;

  七、她因慈悲清贫而第七次被惩罚;

  八、她因把一个人从濒死境地中救了出来的善行而第八次被惩罚;

  九、她的善行第九次被罚:由于不肯偷窃,反而被人偷了;

  十、她的第十件善行受到惩罚:从火灾中救一个孩子,却因此引
起一场诉讼。

  女主人公的这十次经历、十段故事构成了小说基本的事实内容,
而女主人公在这十次经历中所遭遇到的,则是吝啬、抢劫、同性恋、
无人道、奸淫、奴役、忘恩负义、偷窃、诬告、栽赃陷害等人世十大
罪恶,而她的诸种美德如洁身自守、遵纪守法、见义勇为、信仰虔诚、
慷慨大方、乐于助人、慈善人道等等,则一一在现实生活中被愚弄、
被欺凌、被侮辱、被践踏。

  如此多美德集中于一身,而又有如此多罪恶偏偏都叫这个美德的
化身倒霉地碰上,这样一个故事就带有明显的缩影性、寓意性、象喻
性了,正如但丁在地狱中穿行时所见到的种种罪恶与过失,是象征着
人世一样。在这个意义上萨德的这部小说可以称为“世间历程”,在
这里,作者他的视野是整个人世,他是在致力于提供一幅宏观的社会
景观,描绘出一幕幕活态人性图画。如果对这样的宏观的人世图景有
如实的印象与考察,又怎能把萨德作品的内容仅仅归结为性与性虐待
狂而斥之为淫秽、下流、变态?这种批评论断与作品实际内容的严重
脱节,在相当的范围里已经持续了一两个世纪之久,在文化史已构成
了一桩突出的错案,而今,是对这个案件作出实实在在的结论的时候
了。

  当然,女主人公这十大经历中,有两三段经历涉及了秽事淫行,
而其中的性虐待、性变态这一类情节,又是过去的文学作品中少见的,
似乎是由萨德首先引入了文学,特别是她在修道院淫窟的那一段经历,
更占有小说的相当比重,法国二十世纪著名的性小说《O姑娘情史》
中对古堡秘室中淫行生活规则的描写,看来就是受了萨德笔下的修道
院一节的启发,由此,萨德似乎难以摆脱可怕的恶名了。但是,细加
审视,不难看到萨德每当涉及秽事淫行、性变态性虐待的情节时,总
是保持着高度的节制,总是惟恐避之不及地及时收笔,因此应该说,
他的作品里虽不乏淫行故事,却毫无“像样的”淫秽细节可言。

  至于性虐待性变态的情节屡屡在萨德作品里出现以致这似乎成为
了萨德的“发明”、成为了萨德文学内容的一个显著标志,这也并非
萨德之罪。他至多不过直面了人性病态中的隐私与癌变,把过去作家
所未曾多加触及的病痛、把后人尚且轻易不敢揭示出来的脓疮,无情
地展呈在世人面前而已。

  萨德在《淑女蒙尘记》写成之后十多年,于一八○○年出版他的
中短篇小说集《情罪》的时候,把他一篇论小说的文章放在集子前头
作为序言,这篇文章既可以说是萨德的小说创作纲领,也可以说是萨
德小说创作经验的一次总结。在这篇文章中,他这样说:“小说有何
用?伪君子们,心理变态者们,只有你们才会提出如此可笑的置疑。
小说是用来为你们画像的。你们自以为是,狂傲之至,想要躲避勾画
你们嘴脸的画笔,因为你们害怕后果不堪设想。小说可说是百年风习
的写照,所以,对于那些有心要认识人之其为人的哲人来说,它如同
历史一般不可或缺。历史的笔录只呈现人的外表……小说的笔触则相
反,它从人的内部抓住人……在人摘下假面具的那一时刻,小说抓住
了人的真面相,这样画出来的素描要更有意义得多,也更为栩栩如生,
这就是小说之用”(《情罪》第43页,巴黎迦里玛出版社,folio丛
书本,1987年)。他还说:“小说家要写出人可能会如何如何,写出
伤风败俗的影响与七情六欲的震荡,势必把人弄成何等模样。所以,若
要把小说写得引人入胜,精细微妙,就得看透这一切,写出这一切”
(同上,第39页)。这两段关于小说描写的对象与内容的经典性的论
述,清楚地表明了萨德写人的深层本质、揭人性脓疮的严肃意图与道
德立场。有了此种立场与意图,萨德才会与当时在小说中以描写性欢
为目的、致力于表现官能享乐的著名小说家雷斯蒂夫·德·拉·布勒
多纳划清界线,讽刺他说:“只有淫书贩子才会感激他”(同上,第
41页)。萨德有了这种“认识人之其为人”的明确目的与敢于面对人
性病态的勇气,他才成为了一个在涉及人性人态方面具有超前性的作
家,这种超前性,直到二十世纪的今天,仍然尚未过时。

  如上所述,这部小说的基本事实内容,是女主人公的一系列德行
在现实生活中被种种罪恶践踏的经历,这构成了作品的这样一个基本
的象喻内容:在人世间,善与美德遭秧,恶与罪行肆虐;这也构成了
这样一个哲理的命题:现实社会认同恶而不认同善,由此,作者实际
上也就提出这样一个尖锐的质问:善在人世有什么用?作品中的这个
寓意、这个命题、这个质问,无疑带有愤世嫉俗的性质,带有对社会
现实、对人性的批判与申诉。

  毫无疑问,萨德不是一个主恶者,而是一个主善者,但是,他在
自己的作品里又毫无疑问地是在致力于表现恶。他不仅表现恶人恶事,
而且让每一个作恶的人振振有词道出各自一套完整的恶的“道理”、
恶的哲学,如“偷窃有理”论、“同性恋有理”论、“科学实验有权
残害人”论,等等。这是萨德在为恶张本、为恶辩护?在宣传恶?从
小说的基本倾向来看,当然不存在这个可能,萨德之所以几乎把每一
种恶的谬论悖理写得淋漓尽致、头头是道,显然是要把恶人恶事表现
到真实自然的地步,表现出恶人恶事之所以为恶人恶事。恶既然是人
身上的一种宿疾锢症,它必然有其在思想精神上的观念形态与视角思
路。对于某些恶人来说,他需要援引自我存在的某种理由,他需要有
对自我存在权利的确信,需要在面对社会道德威逼力量的时候进行自
我辩解、自我开脱、自我护卫,也需要有用来抵销自己良心良知谴责
的藉口与倚仗以及用来缓解某些时候内心里某种程度的矛盾不安的精
神“清凉油”。如果恶始终只与自卑自责相伴,它就不会在人世中如
此肆虐逞顽;如果恶人生活在懊悔不安之中,自然也会开始异化而不
再成其为恶人了。萨德很懂得这一点,他并不把恶表现为简单化的、
脆弱的恶,而把恶表现为有深度、有其人性病态根由的顽固而严峻的
恶;他并不把恶人表现为没有思维能力与制造观念形态的能力而只有
残忍野性的莽撞的野兽,而把恶人表现为不仅有残酷的兽性、而且善
于以谬论悖理来维护自己、证明其存在合理性因而也更为可怕的恶人。
总而言之,萨德把恶表现到了极致,对他来说,这不仅是为了认识恶
人之为其恶人,而且也是为了深入而充分地探讨作为人性问题与社会
问题的恶,从恶的产生根由、恶的存在形态、恶的运作方式、恶的观
念与哲理直到恶的抑制与清除,等等,等等。

  在萨德看来,恶之产生与存在不外两个根由,一是人性的根由,
一是社会的根由。人性的根由,总起来说,就是所谓的“七情六欲”
的病态发作,他笔下的吝啬鬼迪·阿潘因为贪财而对朱斯蒂娜进行诬
陷是突出的一例,德·布鲁萨克侯爵因同性恋恶癖受阻而对自己的母
亲下毒手更是怵目惊心的一例,对此,萨德在小说中指出:“肉体上
的道德败坏,必然窒息内心里的善,这是常有的事。道德败坏通常总
会使人变成铁石心肠,因为绝大部分的放荡行为都需要灵魂麻木”(
《淑女蒙尘记》第77页,巴黎,Ganmier-Flammarion版,1969年),
而在拉斐尔神父的修道院里,正是好色贪淫不仅使一伙神职人员成为
了邪恶的淫棍,而且成为了杀人灭口、无恶不作的魔鬼。

  至于恶的社会根由,在萨德的笔下,至少有两个方面是写得相当
深刻的。首先是社会财富的严重不均,对于富人来说,是骄奢淫逸产
生恶:“一个人拥有的财富比他生活所需的多三倍,当然就难以保证
他不会再去巧取豪夺;一个人周围都是阿谀逢迎的人或者都是百依百
顺的奴隶,就难以不产生谋杀的歹念;一个人陶醉在享乐之中,供他
享用的都是美酒佳肴,再要节欲或节制饮食,当然就很困难了”
(《淑女蒙尘记》第72页,巴黎,Garmier-Flammarion版1969年);
而对穷人来说,则是以“恶抗恶”产生恶,正如落草为寇的拉·杜布
瓦所说的:“我们被人蔑视,因为我们穷,我们被人欺辱,因为我们
软弱,我们在整个地球上只能找到苦胆与荆棘,只有犯罪能给我们打
开生活的大门”(同上,第72页);“大自然使人人生而平等,如果
命运任意打乱这一普遍的法则我们就应该去纠正命运的任性,应该用
我们的机智去向强者索回他们巧取豪夺的东西”(同上,第72页);
“有钱人的狠毒心肠,使穷人的卑微劣迹成为合理而又合法的了,只
要害人的钱包向我们的需要而开放,只要他们的心里有人道二字,那
么,道德也就可以植根于我们的心中……我们的犯罪,完全是他们造
成的”(同上,第71页)。社会矛盾如此尖锐,世人往往期望法律起
到主持公正、协调关系、缓解矛盾、抑制恶、惩治恶的作用,但糟糕
的是,法律却助纣为虐、激化矛盾、雪上加霜,朱斯蒂娜在被迪·阿
潘诬陷而吃官司时这样说:“法院认为道德与贫穷不能同时并存,只
要你贫穷,法院就认定你肯定有罪;还有一种不公正的偏见,认为可
能犯罪的人一定是犯过罪的,一切都根据你的身份地位来作判决,只
要你的身份与财产不能确证你是一个正直的人,你的罪名马上就成立
了。”(同上,第69页)正是在这种不公正法律的判决下,善良与美
德的化身朱斯蒂娜不止一次被判重罪,而恶人恶事反倒逍遥法外,逞
凶得意。

  这就是萨德在《淑女蒙尘记》中所表现出来的善恶观,是小说作
品客观的、实在的思想观念方面的基本内容。从这些内容,不难看出,
历来对萨德的批评之不准确、不公正,这种批评以讹传讹,广为流传,
以至在思想文化领域里形成了谈萨德色变的局面。

  《淑女蒙尘记》(Les Infortunes de La Vertu)完成于萨德仍被
囚于巴士底狱的一七八七年,两年后,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即将爆发。
也许是在监狱里与社会脱节,萨德在小说的最后结局把封建君主当作
主持社会正义、解决人间善恶的至善主宰,在今天看来,这与当时资
产阶级革命的前夕封建君主专制已面临末日的政治形势实在不大协调,
当然,萨德这样结束他的小说与他仍然是一个囚徒的处境不无关系。
要知道,法王曾经过问他的案件,早在一七六三年他第一次因私生活
荒唐被关在万赛勒城堡监狱时,就是由国王签署了释放令而保释出狱
的,呆在巴士底狱的写小说时的萨德,不免仍存幻想。

  《淑女蒙尘记》是萨德仅用了几天时间完成的,后来,他又在这
部作品的框架基础上进行扩充、增补、改写、加工,成为了一七九一
年出版的《淑女劫》(Justine ou les mal hears de la vertu)。除
故事框架基本相同外,两书的规模、篇幅与深度都颇有不同,历来的
批评家都把这两本书视为两部各自独立的作品。不论怎样,这两部作
品都以其对人性与对社会的严肃关注与深刻思考而具有价值,当人们
以冷静、耐心、客观的态度研读了萨德的这两部代表作后,就不难发
现,萨德实可得严肃的思想家、伦理哲学家之称谓而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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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性兵萨德
           ──福柯谈文艺作品中的暴虐表达

【编者按:下面的采访原载于法国《电影摄影》杂志第16期,出版
于1975年12月,采访者为G.Dupont。从英文转译,二言翻译】

问:你看电影时,是否为最近一些影片中所表达的暴虐图像感到震惊,
不管这些图像是关于医院的还是关于虚设的监狱的,就象帕索里尼最
近拍的电影?

福柯:直到最近,我还一直被银幕上缺少暴虐、缺少萨德而感到震惊,
这两个其实并不是同一回事情。你可以有不包含暴虐的萨德,也可以
有不包含萨德的暴虐。暴虐比较微妙,让我们暂时撇开它不谈,先来
说说萨德吧。

  我觉得没有任何作品比萨德的书更难以被搬上银幕。这当中有很
多理由,但其中的一条在于:萨德在书中所描绘的那种细致入微、一
丝不苟的礼仪式性行为是无法借助摄影机来表达的。即使你稍微做一
番掩饰,稍微添加一些点缀,都将破坏萨德的原意,都是令人难以容
忍的。这里没有想象的余地,一切都是小心编制得当的程序。一旦遗
漏或者添盖某个部分,就会汁味全失。所以说,你难以同图像来表达
这一切,所有的空白只能用欲望和肉体去填补。

问:在亚力山大·贾多拉斯基的影片《ElTopo》的第一部分,有一场
血浴狂欢的场景,对人体的切割也得到了栩栩如生的表现。电影里的
暴虐是否已经成为对待演员及其身体的首要任务?尤其是女演员,她
们是否只被看成是男性身体的某种附带品而已?

福柯:当代电影对于肉体的处理还是个非常新鲜的东西,就象维尔纳
·施罗德在《玛丽亚·马利布兰之死》里表现的接吻、面部、脸颊、
眉毛和牙齿一样。将这一切称为暴虐,我认为实在不确切,因为这里
面只涉及到对象局部和切割的尸体等的模糊精神分析。这是一种将弗
洛依德学说淫秽化的做法,通过庆贺肉体和它的奇迹使一切简化至暴
虐。其实施罗德对面部、脸颊、嘴唇和眼部表情的处理跟暴虐毫无关
系。他的处理方法往往在于使身体中那些最不显眼、最不容易分离的
部分呈现出自动再生与延伸,以达到某种升华。身体陷入了无政府状
态,一切等级、区域、定义和有机组合都被回复到生命的初始。而对
于暴虐来说,身体的器官是无情打击的目标。眼睛本来是用来看东西
的,我就将它撕裂;你的舌头本来应该伸入我的嘴里让我来吮咬,我
却将它割断。这些眼睛让你无法看东西,这样折磨后的舌头无法再用
来说话和吃饭。在暴虐表达中,肉体还是具有某种等级的,但它已经
不具备旧式的等级,一切已经不再服从于头脑,而是服从性的需要。

  一些当代电影中试图表达肉体对自我的脱离,这完全是另外一回
事情,因为其目标在于拆除有机结构:舌头不再是舌头,嘴里流出来
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并不是说舌头被弄脏后让人来舔,而是
现在的一切已经完全和欲望的规律无关,一切都是“不合规则的”,
都是“不寻常的”。身体完全可以受到欲望的锻造,它可以自我开启、
紧缩、悸动、冲撞和张口凝望。《玛丽亚·马利布兰之死》里有两个
女人接吻的戏,但那究竟是什么?我们看到了沙丘、沙漠商队、移动
的食人花、昆虫的上颚、草地的裂隙,等等。这一切完全走向了暴虐
的反面。欲望的残酷科学与这些未成形的伪足毫无关系,而这些伪足
只是快感-痛感的缓慢移动而已。

问:你看过纽约的那些“鼻烟电影”的?有一部电影描绘一个女人如
何被切割成碎片?

福柯:没有,不过听起来这个女人确实被活生生地切割了。

问:在这部电影里,只有画面,没有任何声响。普通电影往往被称为
使人发热的媒体,但“鼻烟电源”却是一种冰冷的媒体,在这里看不
到有关身体的任何叙述,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垂死的身体。

福柯:它已经不再是电影,而是一种私人色情作品而已,目的在于激
起欲望。用美国人的话来说,就是“turnon”,试图通过图像来刺激
欲望,但它的强烈程度一点都不亚于现实,尽管在表达方式上截然不
同。

问:你如何看待以下这种说法:摄影机是主人,它将演员当作受害者
看待。我现在想起的是玛丽莲·梦露在电影《有人喜欢这样》中一遍
又一遍地倒在托尼·柯特斯的脚下,她肯定将这场经历当作某种暴虐
系列。

福柯:这种摄影机和演员之间的关系在我看来仍然非常传统,我们在
剧场里可以经常看到:一位演员扮演牺牲的某位英雄,甚至在自身内
部完成这种牺牲。电影的新颖之处在于,它通过摄影机对身体做了一
番发现和探索。可以想象,这些影片中的摄影肯定非常紧张,身体和
电影之间即是精打细算,又是一番胡乱堆砌,在发现新事物的同时,
打乱某个角度、音量、曲线,跟随某个踪迹、线条,甚至某个涟漪。
然后,肉体突然偏离了轨道,演成为一片山水、一个沙漠商队、一场
风暴、一座沙丘,等等。这一切都走向了暴虐的反面,因为暴虐旨在
破坏统一。在施罗德的电影里,摄影机并非为了刺激欲望而仔细地描
绘身体,而是将身体当作面团一样来揉搓。在揉搓的过程中,新的图
像诞生了,这些是充满快感的图像,目的也在于刺激快感。在摄影机
与肉体之间这种出乎意料的频繁碰撞中,各种图像和多重快感就随之
而生。

  暴虐往往具有解剖方面的合理性,即使它陷入了疯狂,也总是遵
循一定的解剖原理。在萨德的表述中,没有有机的疯狂。萨德在解剖
叙述方面可谓小心翼翼,根本无法用精确的图像来演示。不是萨德消
失了,就是大家只拍了部老式的家庭娱乐片。

问:说起老式电影,我们最近在一些怀旧片中倾向于将法西斯和暴虐
相提并论,比如说利丽安娜·卡瓦尼的《深夜脚夫》和皮埃尔·保罗
·帕索里尼的《所多玛的120天》等,但这些表达并非在于重述历史。
身体套上了过去时代的戏服,并试图要我们相信,席姆勒的帮凶就是
萨德作品里的公爵、主教和君王。

福柯:这里犯了根本性的历史错误。纳粹并不是二十世纪的大色魔发
明的,而是出自那些最恶毒、最乏味、最令人生厌的小资产阶级之手。
席姆勒来自农村,后来娶了个护士。我们必须懂得,集中营就是一个
医院护士和一个养鸡农夫联合想象的产物。医院加上养鸡场,这就是
集中营的幻想来源。几百万人在那里遭到了屠杀,所以我这番话并不
在于削弱那些罪犯的罪责,而在于试图说服有关人士不要企图利用这
一切来寻求某种色情价值。

  纳粹是贬义上的“清洁工”,他们拿着扫帚和鸡毛掸子,试图清
除社会上一切在他们看来肮脏、沾了灰尘和有害的东西,比如性病患
者、同性恋者、犹太人、混血儿、黑人和疯人等。纳粹的梦想就是来
自小资产阶级的种族净化梦。这里丝毫没有任何情爱可言。

  当然,我不想否定,从局部来看,受害者和施害者之间的身体冲
突有可能形成某种情爱关系,但完全是出于偶然。

  问题在于,我们今天为什么如此着迷于通过描绘法西斯来编织色
情幻想?为什么对那些军靴、军帽和老鹰如痴如醉?这种情况在美国
尤其严重。是否因为这个不成规章的肉体已经无法满足我们的要求,
我们必须在一丝不苟、有规有律并具有解剖性的萨德式暴虐中寻求满
足?将肉体巨大快感的爆发移情到离我们并不久远的历史灾难中,这
是否是我们现在所拥有的唯一表达语汇?除了表达集中营里的世界末
日之外,我们是否无法想出其它制造紧张感受的办法?从这里可以看
出,我们所拥有的图像宝库是多么贫乏!与其喋喋不休地谈论“异化”
或者“大场面”,我们多么需要继续人为地创造出某种表达。

问:导演们将萨德视为女仆、夜晚脚夫和擦地者。在帕索里尼的电影
的结尾,可以通过一层玻璃看到那些受害者。擦地者透过玻璃看到了
中世纪后院里发生的一切。

福柯:你知道,我并不赞同将萨德绝对神圣化。不管怎样,萨德为某
种特定的社会制定了某种色情表达,而这个社会管制严密,刻板阴沉,
等级森严,在空间上比较分离,充满了顺从和监视。

  现在到了将这一切和萨德式的色情抛于脑后的时候了。我们必须
伴随肉体,伴随它的要素、表面、音量和厚度,发明一种不循规蹈矩
的色情表达,在这种表达中,肉体是流动而扩散的,能够与外界产生
意外冲撞,快感也随之而生。最近的电影有一种倾向,就是试图通过
表达法西斯主义来复活那种毫无创意、刻板乏味的色情,也许这是萨
德式的表述。如果是这样的话,对萨德及其作品的神化简直糟糕透顶。
萨德令我们生厌,他倡导刻板的规则,是个性兵,是肛门的会计,他
的作用只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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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性虐待电影东西方一样 

            ·李亦筠· 

  “性”不“性”由你,现代电影中常可以看到性虐待(或性暴力)
的电影,最近在新加坡上映的限制级日本片《任性少男女》是近期的
佳例。 

  《任性少男女》改编自日本著名漫画家喜国雅彦的同名作品,其
作品在日本引起很大争议。《任》以在籍的年轻学生为背景,讲述女
主角被男友偷窥隐私(如上厕所)后,愤而分手,她交了新男友,却
不忘对旧情人报复,不停命令他躲在屋内一角(例如大衣柜里),看
她和新男友翻云覆雨。 

  导演盐田明彦是个不断寻找社会上新价值观的电影人,一些人以
为是离经叛道的东西,导演认为有其存在的价值,社会需要不同的观
点,在他的掌镜下。 

  《任》剖析了现今少男女的豆芽梦已不是从前的可爱天真,当中
还是附带着狂想、变态、暴力,而性更成为一种工具,甚至成为爱情
的升华境界。正如在《任》中,男主角拓也的意识中的爱情充满变态
与狂想,当自己的不可告人秘密被情人发现时,反而觉得幸福的降临。
至于他的情人纱月则以性作为工具,去惩罚拓也,一切似乎不可理解,
但现代少男女不乏有如此的爱情意识。 

◇ 《感官世界》是性虐待电影经典 

  国泰控股不久前才下片的日本电影《禁室培欲》也和性虐待挂钩。
由和田勉执导的《禁》主要刻画一名18岁的高中女生邦子一回在跑步
时,被一名43岁的推销员岩园绑架,整部影片的情欲就在斗室中展开,
岩园“饲养”邦子,为的是和她慢慢培养感情,以追求心灵合一完美
的性爱。 

  大岛渚1976年惊世之作《感官世界》也是性虐待电影的经典,影
片改编自昭和11年太平洋大战时轰动日本的“阿部定”事件。男女主
角沉沦于永无止境的“变态”性爱交欢上,阿部定让鸡蛋经过阴道的
滋润后拿给情郎龙藏吃的经典画面至今还让影迷津津乐道。 

  大岛渚当时还因《感》被起诉“公开猥亵罪”,两年后才无罪落
案,而日本观众直到去年10月才有机会看到完整版的《感》。 

  因《感》轰动,日本另一导演大林宜彦90年代末重新诠释,找了
黑木瞳出饰《感官新世界》里的阿部定,在捆绑爱人作爱不过瘾下,
她最后为了让有妻室的爱郎永留身边,割下他下体的那两两肉。 

  在性虐待上,韩国绝对不让日本专美,知名导演张善宇的《谎言》
就让99年威尼斯影展展开艺术与色情之辩论。《谎》改编自色情作家
张正原著《男人谎言》,影片有棍棒等各种器具进行性虐待,全片有
三分之二激情戏,即使听不懂韩语,也看得明白。 

◇ 欧洲有不少经典性虐待电影 

  在亚洲地区,除了日本和韩国,泰国和菲律宾这两大性业蓬勃的
国家也出过不少性虐待的电影,但始终不是以头脑来思考,而是以下
体那多出的两两肉和因凹进而少掉的那两两肉来思考。 

  欧洲是文化大摇篮,出过不少经典的性虐待电影,《困着我,困
着我》就让人一窥大导尔摩多华挑战传统,以另一种角度来探讨性虐
待──如果能谨慎而高雅的使用性虐待,它可以刺激平淡的婚姻生活,
保持婚姻的新鲜与活力。拉斯冯提尔的《破浪而出》更是让观众一窥
这名大导如何以银幕来自渎。 

◇ 美国性虐待电影里根时期达巅峰 

  其实性虐待电影并不是最近才出现的,1970年的西片《变性奇谭》
就出现以皮鞭来表现性暴力和虐待倾向的情节,片中动人的变性人拉
寇儿薇芝以皮鞭打年轻的罗杰·海伦,最后还刺杀了他,美国对于这
一“方面”的演出当然不能接受,海伦从此被禁在其他电影演出,而
薇芝也永远被放逐到詹姆斯科科和毕雷诺斯的电影中,而在片中演布
雷肯里奇的影评人瑞德(Rex Reed)也只能回去做回老本行。 

  美国性暴力和虐待电影在里根执政时期达巅峰,因为在当时空前
的财政浪费之下,许多美国人私下都希望能回归从前保守的政策,这
种隐喻可在《菜鸟霹雳胆》中的克林伊士伍身上找到,在影片中他象
征着里根,他被绑了起来并且被强迫与脱衣舞娘发生性关系,这似乎
隐喻着里根对美国中央事物的干涉,而舞娘用她头上的摄影机拍下了
那些性虐待的片段,反映出了八十年代的偷窥倾向,以及想要掌控所
有事务的欲望。 

◇ 非简单影像而已 

  诚然,观众在观看具有性虐待和暴力色彩的电影时,不能仅把它
们当成是简单的影像而已,它们并非只是单纯的反映出导演和演员个
人的幻想,这些电影中的异常行为并非是毫无意义的,我们通常假设
电影反映出了观众心底深处的恐惧、渴望,还有精神上的异变,所以
根据这样的假设,这些具有性虐待和暴力情节的电影也正展现了现代
人潜意识中问题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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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萨德作品选译

◇           言传身教

            石洋 翻译

  对一个亟待成长的少年来说,基督教是教学内容中最崇高的部分,
也是最晦涩难解的部分。比如说,要说服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接受圣
父和圣子实为一体的教条,都比讲解代数要难得多,尽管理解这个教
条对于少年的身心快乐是多么重要。如果你真想要深入浅出地讲明这
个道理,就必须诉诸于身体实践,不管它是多么离奇,因为只有这样
就能更容易使具有像样智力的少年心服口服。

  在这方面没有人比杜帕尔卡院长的经验更丰富了。杜帕尔卡院长
是内塞尔公爵的私人教师,公爵今年十五岁,有一张英俊无比的脸蛋。

  “神父,”年轻的公爵几乎每天都向他的老师问同样的问题,
“老实说,这两圣一体的概念实在令我难以理解。我一辈子也琢磨不
透两个人如何能够合为一体。你能够帮我解开这个谜,或者至少让我
能够有所了解吗?”

  好心的院长不想让学生心存任何疑虑,而且他很高兴自己能够设
法帮助他解决这个问题,因为这将影响到他以后的幸福生活。他终于
琢磨出一个令人身心愉悦的办法,认为它肯定能够帮公爵一解心头的
疑虑。他找来一个妙龄女子,对她做了一番叮嘱之后,把公爵也叫了
来,让两人有了一番交合。

  “现在你懂了两圣合一的意思了吗?你看到两人如何能够合为一
体了吗?”院长问学生。

  “是的,天哪,我亲爱的院长,”学生兴奋地回答说,“对我来
说,现在一切已经一清二楚。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一谈起它,总象
进入天堂一般眉飞色舞,因为它确实非常令人心旷神怡。”

  几天过后,年轻的公爵问院长能否再给他补一课,因为他越来越
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的认识不够深入,但坚信只要再试一次,保证对一
切会有个透彻的理解。有着强烈责任感的院长也象他的学生一样,对
上回的情景深怀乐意。他再次将那位女子叫来,第二课就这样开始了。
这一回,公爵显露出的漂亮裸体令院长也感到春心荡漾,他情不自禁
地加入了这场合欢,希望能够对经文做进一步清楚的讲解。在解释的
过程中,他的手在学生光滑洁白的脊背上来回抚摸,终于兴奋得实在
难以自制。

  “我经过充分研究的经验表明,”杜帕尔卡院长说,“事情进展
得实在太快了。这里的肢体运动太过活跃,结果反而减低了这种交合
的亲密度,这对于讲解经文是非常不利的。让我来,看看这样是否能
够解决问题……”这个恶棍就将学生对女子的所为如法照办到学生身
上。

  “啊,天哪!院长,你把我弄疼了,”学生大叫起来,“而且我
看不出这种仪式有何用处。请问,你这样如何能够进一步讲清问题?”

  “天杀的,”院长咕噜道,此时他正处于强烈的兴奋中,“我的
亲亲,难道你看不出,我试图一股脑地讲解全部的经文。今天的课程
重点是有关圣父、圣子和圣灵之三圣一体的图解。再上六七课,你就
能比过巴黎大学的任何神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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