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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     增│
│ 65    ♀♀ 桃 红 满 天 下 ♂♂      │
│   期   ≈≈≈≈≈≈≈≈≈≈≈≈≈≈≈   刊  │
│          郝利平短篇作品选          │
│                            │
│  2004年4月16日出版 1997年9月5日创刊  │
│                            │
│   北美华人性别与性倾向研究会(CSSSM)主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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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利平短篇作品选

 ① 嘉嘉去变性
 ② 来来来! 我们谈恋爱
 ③ 在车上
 ④ 回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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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嘉去变性

  我记起一首词来,不知是不是朱冬儒的《西江月》,写得太好。

    流水滔滔无注处
    飞光忽忽西沉
    尘劳何事最相亲
    个中需著眼 认取自家身

    堪笑一场颠倒梦
    原来恰是浮云
    世间谁是百年人
    今冬忙到夏 转首又逢春

  去年我将这首词抄在一本书的扉页上,大概是春上村树的《挪威
的森林》吧。记得那个缕空的封面很美,当时用留恋的神情递到他面
前,给我的朋友嘉嘉。现在的意识中我仿佛又轻轻地翻开那本书的扉
页,见得仍是我写得那几行钢笔字,仍然是那首词。只是它们微微露
出些旧的败息,所以感想的怕还是“原来恰是浮云”吧。

  合上那本记忆里的书,那个缕空的封面很美,这时就会有嘉嘉的
身影了。瘦高的一个人,永远无辜的样子,永远似哭非哭的表情,永
远闪烁迷离的双眼……他问我。那声音十分像比约克的歌声,伤心,
难测,有些恐惧,孩子气,但又让人心生爱怜。

  他问我:我很怀疑,真的郝利平。我很怀疑,世上是否真得存在
什么同性恋,或是什么易性癖?单听这些词就让人觉得滑稽,我越来
越觉得这不过是文化的外衣,文化的罪过。人活得很叵测,我想信这
才是事物的全部答案,这让我觉得很无辜。你难道不怀疑吗?

  于是,嘉嘉的语言如同划过夜空的梭一样飞到我这里,让我企图
用它来织出一件真实而又贴身的衣服,让冬天里路过这里的人,穿上
试试它,是否它也同样与你合身。严格地讲,嘉嘉不是一个很好的叙
事者,他习惯遵循于自已那套少见而又孤灵的逻辑方式来分折和判断
事物的原委。这给听者出了道难题,如果他想完整地将嘉嘉的话现成
地组成一篇文章的话,那是有难度的,这要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会
不断地拨乱反正,来找到一件事物的主脉。总之他能让一位文字表达
以酣畅淋漓而著称的作家,轻易地背上一面叙述表达不清楚的黑锅。

  我想我们正好合拍,好多人都认为我也是一个颠三倒四的人,然
而我相信我们的思维是精致的,有时候的一种共鸣似乎存在于思想与
语言之外,就像我喜欢捕捉那些稍纵即逝的意识一样,它让我相信那
是真的。还有一点是因为,我们是同类。

  那年初夏我们在一起。

  记得当时还有何谨和红宝。一对个性差异十分剧烈的朋友,前者
是一位很不成功的良家妇女。刻守妇道,操守贞洁,一无所有。虽然
还没有丈夫,但脸上过早的现出了一面未亡人的凄苦。她最常讲的一
句话是:唉!一言难尽。当你看到她说这句话时,大约一定会和我一
样认为世上只有十八年苦守寒窑的王宝钏和她才配有资格诉这样高级
别的苦。

  真的,她的面像真的太苦。可是也不见得,现实生活中她倒是打
理生活的一把好手。我每次都用近乎麻木的神情盯看她那涂著廉价唇
膏的嘴,向我发布新一季家乐福超市降价商品的价格:四块三毛五,
六块七毛四,两块一毛九,三块三,八块五毛六……

  红宝则与她刚好相反,她是爱好热闹的一位风尘女郎。她喜穿红
色,并且红色一上她的身就立即变成了西班牙斗牛士手中的那块充满
危险的红布。最为不容易的是,她能用跳桑巴舞的技巧,轻巧的一闪
就躲开那些受了刺激的公性的袭击。她是热情的,是那种敲锣打鼓的
热情。她那种惹火的风度很难让人能找出合式的词汇来加以形容。我
觉得用辛香刺激的香料来形容好像有些贴近,比如说像:黑胡椒,芥
末,咖哩,冲天椒,或者是吃烤羊肉串时与辣椒粉生死不分离的孜然
粒。这些辛辣的香料放在她身上刚好能形成一种食的气息。过去为争
夺香料国与国之间很随便就能干上一仗,同样的,如果谁抵挡不了这
种香料的诱惑来到红宝面前时,那同样需要开一仗,用红宝的话说是
兜圈子,“越兜那帮人越上火”。 

  那段日子她昼伏夜出地去滚石做生意,我不知道那里的景象是不
是也如劳特雷克笔下的红磨坊夜总会相似,是否也一排排地踢起大腿
疯狂地跳康康舞?然而也不尽然是吧,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这世界原本
就是个大的红磨坊,满大街其实都是漆白的脸,腮红,血瓢似的嘴,
到处是喧嚣的尖叫声与口哨声。那里不过是一个浓缩而已。这让我反
而更加对红宝尊重起来,为她那种在夹缝里生存而炼就的一种破斧沉
舟的勇气,以及那种毅力和决断。总之我会毫不犹豫的把她和在唐宁
街行走过的撒切尔夫人来看齐。很显然,她们都是好样的。

  而我当时是以一个很明确的同性恋者身分加入进去的,人生中的
相遇原本就是一个奇迹,所要认识的人我们总是要指望心里的那种预
期性,但很不巧我们总是认识了更多预期性以外的朋友,人算比不上
天算。

  然而现在我想起那时出现的我时,还是觉得有些蹊跷。一个很让
人费解的同性恋者形象。不仅清心寡欲素面朝天,而且从言谈中还隐
约透露出几分企图守身如玉的怪打算。何谨那时常常用一种研究动物
的目光,凄苦地看著我问:你一定有些自恋倾向吧,比如对你的某条
胳膊或者一条腿什么的。

  我自认为嘉嘉那时与我最为靠近,虽然他那时总是忽三忽四,一
会儿认定自已是同性恋,一会儿又认为自已好像更像易性癖。但我只
觉得认为他与面前这俩位革命女性有著很明显的不同。也许是我们俩
都不怎么娘娘腔?虽然他说这是因为没有打扮成女子那种模样的原因。
我觉得好像不是吧。另外还有一点让我感到亲切,我觉得我们的相貌
真的有几分相像的地方,比如我们那副男性味道十分突出的五官,有
些异域人种的风情,深眼睛、高鼻子、翘下巴、还有一面很高的额头,
这能让我产生手足方面的联想。我问何谨我们俩长得相像吗?她蹙了
一下眉,来回比了比说,其实并不怎么像,最大限度也只能算同一类
形,你比他要忧郁一些,他比你要离谱一些,反正都属于那种杂七咕
咚的人。

  何谨就是这样一个人,她能随时让一个人心理不平衡,似乎你平
衡了她就有可能不平衡了。还有她那说教的一面,我总能从她身上嗅
出一种草药的味道来,像风炉上正熬著的一小砂锅中药,突突地冒出
袅袅的热气来,里面正煎著解毒的甘草、健胃的陈皮、败火的贡菊……

  一个雨天,我们几个来到一个常去的凉亭里。那凉亭在乌沉沉的
紫藤地缠绕与纠结中静立在雨中。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我们这几个人的
组合可真是绝妙。在天花乱坠的人间里,我们其实各自扮演著各自的
角色,这种角色渐渐在人群中变得像个符号,很像军队里等级的衔位,
上士和下士的不同。雨水聚成线由七拐八缠的枝杆上复杂地流到仿大
理石的地面上,嘉嘉就靠在这阴谋的树蔓旁,目光很远的发著呆。那
一天他下定决心打算要做这个让人丧胆的手术。

  疆沉的气氛在阴沉沉的雨天里久久不散。何谨认为这是一个具有
正面意义的决定,她认为像弃暗投明那般正面。于是自然要用观世音
的表情给嘉嘉树立航向。她轻和地讲:做一个平凡的女人吧,就跟正
常人那样生活,正常人那样的夫妻,正常人那样……

  我为她的话大大的不以为然,刺了一句,我说那可不一定,伊甸
园里还有蛇呢。

  大家又恢复了沉默。终于红宝打开了这种疆局,她略带夸张一惊
一咋地说起了昨天的奇遇:昨天晚上我险些让人给强奸了,险些!

  我们立即笑了起来,她说话总是让人发笑,我们真无耻,我看见
何谨也笑得很欢快。红宝接著说:那人一下子就把我扯到冬青树那边,
天哪!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的心就咚咚咚咚地乱跳,但我还是定了
下来,我气喘嘘嘘地笑了。我说:我猜就是你,可是你还是把我大大
地吓了一跳。我竟然哆哆嗦嗦地跟他调起情来,你们知道不知道,我
是实在怕他来个先奸后杀。我发料地卖起俏来,问他路上遇到好几回
了怎么不答腔?专搞这种让人吓破胆的偷袭,不过真得很刺激。其实
一次也没见过。那人的手松了一些,他说一看我就知道不是个正经货,
经常见我去滚石。很怪的一种方言,真吓人!于是我拿出了所有的本
事开始跟这个畜牲聊天,真没想到我们居然聊得还挺投机。那人竟感
叹了一句子:没想到你们的钱也这么不好挣,我还以为就我们工地上
累。我听了倒有些感动,出来这么久了,谁也没说过这种话,倒是让
一个强奸犯说了。但是我真得应该想法脱身了,所以我哄著他说:信
得过让我去趟厕所吗?他竟然让我去了。我哆哆嗦嗦的背向著他慢慢
走著,天哪!那种心跳。走到拐角处时我居然还脉脉含情地回望了一
眼,真是不要命了。之后一转身火速脱掉高根鞋,扑风一般的消失了。
第二天起来觉得人生真得像梦一样,我始终不知道那人长得是什么样
子,走到大街上发现满街的男人都是强奸犯。

  我们在红宝那略带成就感的表情中又笑了起来。

  你喜欢过女人吗?这是嘉嘉的声音,他在问我。看著他那更加迷
离的双眼,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才会让他满意。于是我用平淡的口吻说:
精神之恋好像有过,肉体之恋恐怕就会有一定的难度。不过我要声明
一点喜欢和爱我认为还是有区别的。

  那你有爱过的男人吗?

  我有些发呆,但还是说了。我说感情这种东西最是精贵,而且需
要智商,有些东西不能随便给人的,由其是在你心智方面还没有足够
能力来打理它时,我认为千万不要去爱谁,或发现谁,那样做很冒险,
而且我也输不起,那种受伤我猜想是很庞大的吧。

  他站在那里思考著,过一会儿又转过头问我:你这种谨慎的态度
和你幼年时的生活有关吗?你是不是也在小时候受到过性侵害,比如
说强奸,而且是一个男子?

  这种小报方式的提问让我吃了一惊,不知如何回答。我下意识求
救似地看了眼何谨。何谨瞄了一眼嘉嘉后说怎么又回到这个恶心的话
题上来了。大约她想走了,所以她一定要让人心理不平衡自已才放心,
于是她说:我可不能受你们这些杂七咕咚思想的影响了,我要去天成
找生活的灵感去了,那里什么都便宜,红宝走吗?

  于是那亭子里就留下了我们俩人,气氛也并不见得怎么开明,尤
其那雨,一阵子停一阵子下,能扰起人心间许多久不去想的前尘旧事。
那个雨天嘉嘉的过去也和雨一样一阵停一阵下的开始了:
  
  他是那种样子,你一点都不会知道。
  
  他谦和而又细心,他有修养,总之我喜欢他内在的那种东西,像
一本百科全书似的。他是搞摄影的,就像他需要的艺术一样,知道吗?
我在他的生命中扮演著像缪斯那么重要的作用。他是拍摄风光片的。
我喜欢他的作品就像喜欢他望著我时的那种眼神一样,十分关爱的神
情,像他片子里的那种感觉,广大温暧的颜色,像夕阳下的沙漠那样
宽大厚重,也像湖水一般宁静饱和。我知道我能带给他这样精致的情
怀,这些情怀调配成了他镜头里无比美好颜色。
  
  他说我是天才,其它人说给我我一定会不屑去相信。然而他就不
同了,我能了解他对我的理解,他那温和的目光就和医生一样,让我
把与人的感情从敌对阶段慢慢融化为温情阶段。我与他相爱了,刚开
始我们俩谁都不知道,我猜这全因为他十分容纳我的缘故。
  
  可是我很伤心,这种宁静的感情里到后来掺进了太多的成分。现
在我们的感情中包含进了太多的自责与内疚。他不说不出来,但我能
感觉出来。所以他现在总要问些无聊的问题,他急切地问我:你需要
些什么?钱够花吗?能让我为你做些什么?
  
  我一句话都不说,我将自已裹得紧紧的,我只是看著他笑。
  
  以前的时光多好啊。五六年了,我很习惯在夜里等他从外地打来
的电话,让一些激动的发现加上去我的灵感。我甚至不喜欢与他有性
的来往,我们之间很少的。我知道我要的只是他那一方的接纳,我要
的是一天比一天泛滥的关心与怜爱。
  
  有一天他在我那里过夜,他从背后抱著我。我发现他的肩膀有些
微弱地抖动,他哭了。你知道吗?男人在息灯之后的语言往往是他的
真心话,那倒不是说平日里的话都是假话,只是平日里的话都带有尖
锐的社会性。就跟狮子和猎豹一样,在目标的吸引下,它们就只顾跑
了。
  
  那一夜我发现原来他跟我在一起才是那样痛苦。他不断地说他毁
了我,他的自责又开始了。我十分讨厌他的这些语言,我甚至担心这
些话会损害他在我心目中那面光辉的形象。
  
  那一夜他哭了。他颤声说,他真的不是同性恋,他不能接受这种
爱情方式,他有罪孽感,他说他真的不是。
  
  我能感觉出他爱我时的痛苦与挣扎。人类社会总是这样的,文明
打造出了太多的桎梏和枷锁。可是不幸的人总是这样的,他在细心地
挑选著自已的那一副,这种细心可真是了不得,需要拼上自已的良心,
细细地钻研好些出主意的书,要么见一些心理医生,都等落实清楚了,
最后就毅然地充满痛苦地给自已迎头套上并亲自加了锁,最后再烙上
囚徒的火印,来企图履行一种归了类的生活,纵然那种归了类的生活
有时候很不平等。
  
  有时候我觉得人便是顶有意思的东西,文明使人从动物界分离了
出来,人变得不再相信自已是动物了。可是不幸的是人最终没有摆脱
掉动物性的那一面,这样一来文明和本性变得相生相克起来。
  
  那一夜他哭得那么伤心,却没有引起我丝毫的怜悯心,与其说这
是他的伤心倒不如说是躲藏人心深处的一个,文明与本性之间的一个
羞涩的矛盾吧。

  

  我不相信有关同性恋的学说,就像我始终怀疑性别心理的形成一
样。

  在我不谙世事的时候,有很多人与我有过性往来,后来他们一个
都没变成同性恋。我有些相信伍尔夫说得那种“雌雄同体”的说法,
就像每个人的本质其实都差不多,后天的潜移默化便在每个人的身上
形成了一种玄妙的变数。
  
  社会是个大的罗盘,一种力量就像多米诺骨牌的物理原理一样,
倒了一个,就会一个一个都倒下去,一种单薄的存在实在是很可怕,
我担心一种吞噬,很可怕的一种吞噬。
  
  我敢说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想说我只是一个人而已,一个很纯粹
的人。我不想要别人给我来划分,说我是这个恋那个恋,我想恋只有
一个,那就是爱。因为我那么为我的爱而自豪。
  
  我爱他,但是我又发现我爱他的主要原因正是因为我更爱我自已,
他创造了我活得有滋有味的前提。他使我有触手碰及幸福的感觉。我
离不开他了。于是我妥协了。要想得到与他一起时的幸福,我得与他
的文明观念合拍。
  
  你知道吗?我所做得一切都是为他,只要他不在我的视野中消失,
我需要他的和蔼,这对我十分重要。现在我觉得在一个男权的社会里,
父权就是所有文明的底蕴,我逃脱不出去,我不幸地变成了一个中间
人,这使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十分恐怖,危机似热带丛林中冒险
那样满坑满谷,十面埋伏。
  
  而他正是我的主心骨,他的存在使我觉得人生不再是那么过于残
缺了。


  
  嘉嘉讲到这里时,那一种气息里埋藏著的激动使他整个人变得有
些开朗积极。
  
  然而气息间颤动的激情,有时也如灯头的火苗遇上炸线一样,那
也只是啪地一声而已。我们的神思也仅在那么一秒钟里又变得有些黯
然起来。逃不出的过去。
  
  他疼爱她。接著嘉嘉略显激动和不安地说了下去。



  
  我见过她的照片,可能很美吧,不过一点气质都没有,还又胖。
过年的那天,我用眼晴逼著他问:你是在乎我还是她?你到底在乎哪
一个?
  
  我自已也不明白为什么,只要他谈起女儿的时候,我就特别心烦,
我受不了他讲起她来时也会露出那和蔼来,这是对我的挑战,这是明
摆著的,是不是?他把我放在哪个位置?这使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我想我不应该逃避,那应该是不怎么动听的故事吧。我现在才明
白童年总是能构成成人世界里喜怒衰乐不可忽视的一笔,不是枯笔,
而是像水墨画里的那种水分饱满的润笔。墨在水中穿行,灰灰地渗透
著,形成了一种叫人窒息的气氛与色调,就像一幅水墨荷花,巨大的
叶子空悬著,侵扎著,接著画上了钢筋的杆,开出了钢筋的花。
  
  我发现自闭对一个人的影响是深远的。小时候的生病为我创造了
太多思考的机会,这种思考让我现在变得有些宿命,人在无助的时候,
宿命总是最好的一种开脱。
  
  我相信上学以前的那段日子我就像胎儿在羊水中生长一样。只等
上学了,这种感觉就像一出门槛就上了一条船似的感觉,很突然,一
个趔趄,稍待站稳后便发现一切的乞相就都不同了,变得光怪陆离。
直等多年之后我才发现自已竟是那样渴望回到当初的样子。我喜欢宁
静中屋子里的那种祥和的气氛,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习惯现在这种
随波逐流的飘荡感觉。这么些年来我没有发疯,我相信那不是来自男
性方面的品质,可能是我母亲的言传身教在起作用吧,她希望我把万
千狰狞的事物看得柔和一些,不真实一些。
  
  我恨我的父亲!在我有限的生命过程里与他的面对完全只有一个
心情,逆反!我无法停止这种对抗,但现在停止了,当然这种可怕的
矛头现在开始指向我自已了。
  
  我父亲是相信棍棒之下出英才的那种人,他是威严的。他认为男
人只要活著就必须不停的劳动,因为劳动是上进的表现。生活的概念
在他那里就是一个上紧发条的钟,他让自已紧张,也让我们所有人跟
他一块儿紧张。我敢说他不了解我,他认为对我的那种粗暴管教我会
把它理解成爱,我想这种理解应该有一定的难度。我总是神思恍惚地
望著他,渐渐耳朵与心灵共鸣成了一种盲音,他那种刻毒而又直面的
语言表达风格,给我造成了一种绝望和脆弱。望著那张由盛年到衰老
的脸,他成了一张色彩斑驳的油画,看久了便会让人心生厌世的倾向。
  
  你知道我是喜欢追求浪漫感受的,但从心理学的角度出发,一种
过于悲凉的东西过早地根植在人心时,另一种开导性的逃避性的东西
便会滋生。所以浪漫在一种人的身上存在有著一种非常紧迫的需要性。
直到它如同命运中的一朵娇艳的花,好与坏都无法测算。
  
  从小我便是渴望宁静的一个人,我几乎不会与人发生感情。那些
固定的或者是处于缓慢变动的景物就成了我的生命,我甚至喜欢看夜
晚出现的有颜色的灯,它让我有恍惚的幻想,我给万物都赋予了灵魂,
那些景致,那些远离人类的画面,是我所能理解的。我想我的朋友因
为我通了这个灵性,而对我倍感珍惜吧。
  
  性是一种非常奇特的东西,它有美好的一面,也有丑陋的一面。
我愿意生活在美好的一边。性的玄妙有著领人神往的东西,我喜欢在
他身旁渐渐与他靠近,把种感觉就像夜晚的星空,星斗与星斗星宿星
宿之间的传说。那种灵犀性的东西我能一一将它打开,它能凝聚成一
种远离肉身之外的一种幻觉,这个时候我觉得我的思维融进了一个空
灵的境地,那里有湖泊有绿色,有水中游动的感觉,楼梯左右穿行,
我变得身轻如燕,在这个奇妙的世界中,我不知道他的思维是否也能
一同踏入。
  
  然而这种幻觉总是短促,它会被一个真人的手一下将你捉回原地,
变成那种器管与器管之间的无聊磨擦,他在与我做爱,我十分讨厌这
些。我是一个很怪的人,我的灵与肉分裂得很历害,有些东西我非常
的爱,有些东西我非常非常不爱。生命是深奥的。
  
  我总觉得小时候的事情总是能决定人一生的心情。
 
  有件小时候的事情我想对我产生了很坏的影响。十二岁。那年暑
期里我清楚地记得电视里正播叫《蓝精灵》的卡通片。天哓得那一天
从此就中止了一个孩子与他孩子一样看卡通片时的那种心情了。
  
  我父亲看见我在看电视时的传注神情后,理智就会稍稍失常,在
他有限的人生里,他觉得快乐便是犯罪。那一天他选择了让我去西郊
的旧房子查看是否漏雨。相信吗?那一天从此就中止了一个孩子的快
乐,再也回不来了,美好的天真再也回不来了,就像爱丽思梦游仙境
时遇到的那只夏波利猫,虽然它消失了,但却留下一个影子在夜空中
微笑。  

  从那旧房子回来时,我的衣领有些撕破了,我发愣地坐在家中,
我母亲问我怎么了?我没有回答,我父亲见了又是一阵子奚落,我仍
没说话。那一天是奠定我得抑郁症的一天。空茫茫的一种感觉,哭丧
似的雨天,到现在我都害怕下雨。
  
  起先我觉得我是被那个男子打了,但那人并没打我,好像比打更
加吓人。那一天我明白了性。你看,多有意思,这个世界像似要成心
捉弄我似的;每一个时期便会给我安排一个男人过来,他们好像有责
任要带给我痛苦似的。
  
  可是你不会知道,在一个孩童眼里,与那种发育完备的青壮年男
子的身体是一种多么让人心惊肉跳的对视。太可怕了!那一种想要爆
发的一切,由这种身体里涌出,那巨大的四肢,腋下丰旺的腋毛,鼻
孔中煽动出不均匀的气流,那种出汗的味道,还有那森森的耻毛,天
哪!那一天我明白了性。
  
  生命是深奥的。
  
  就像现在我也无法懂,后来这种本应远离的东西,不知为什么竟
让我如同听了魔咒一般地向它靠拢。这种靠拢在我的少年期产生了一
种罪恶的作用,我提早地进入了一个性的领域,而且我喜欢那些年龄
上大我许多的男子,我时时主动去找他们,到现在我仍不明白我为什
么要重复那一天?是因为我想冲淡一种可怕记忆吗?那时我变得很滥,
而且我父亲只要一骂我时,这种让人惊怵的要求便会膨胀。
  
  我过上了一种剧烈冲突的生活,从而这种生活也让我诞生了一种
反方向的人生,虚伪的人生。我会用许多装出来的样子遮挡我的心虚,
我过分的开始注意礼貌,表面上不露任何蛛丝蚂迹的一个好孩子形象,
听话、不多语、文静、只待夜色滂沱之时去接应另一种让人毛骨悚然
的生活。到现在我都忌讳与人多讲话,我害怕我糊说八道,一整天的,
我有罪孽感。
  
  很早我就用一种急迫的姿态来表达我对父亲的恨,那就是想尽方
法尽快离开那地方。

  我的想法那时很偏执,我将我的罪过全部放在我父亲身上,我认
为我的不幸全因为他。

  这种想法现在想起来觉得十分牵强,而一个个陌生的地方与陌生
的人也并未让我心静如水。我只是疯狂的变换著方位空间,每离开一
处地方都有著不可辩驳的理由,而且从不回头。到现在我才发现,其
实那是逃避。
  
  我没有回过家,我发过誓的。可是你不明白一个心里充满仇恨的
人要比一般人活得累。我用各种激进得让人无法相信的言辞回应著家
里的父亲。然而,我父亲老了,他终于变得和其他老年人没有多大区
别。他一直是疼爱我的,只不过方式少见,而且人老更加惜子。有时
候他打来电话,用一种衰老而又求饶似的口吻。这让我的心情陡然变
得焦躁不宁起来。我反复问自已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要
妥协。他现在的形象与我记忆里的形象厮打了起来。
  
  他终于来单位找我了,很远的路。他的头发全白了,他坐那里吸
烟,用很小心很讨好的口气与我的同事们讲话,他要见上我一面。我
从隔窗的玻璃望到他,我们的中间出现了一道天河,我感到一种巨大
的力量向我压过来,它牢牢地镇住了我,我的头上冒著虚汗,但是却
不充许自已进前一步,我不充许我。我躲开了,躲得远远的。我需要
找一个安静的角落来与自已说话,我以不相信人类的柔和了,我办不
到。
  
  第二年他去世了。整整的一年里我都在逃避与这个现实的面对,
我更加厌烦自已了,我活得横冲直撞。
  
  我爱他。你能懂吗?到目前以止他是我的所有。
  
  因为在他身上有我许多不曾有过的东西,你不会知道我的感受,
你不知道他使我的心变得平和起来,而且不在让我负罪。他是我的情
人,我从不奢望我们能日夜相守,我也不会让他为我身败名裂,我不
要这些,我只要那个城中有一个人在与我同呼吸共思念。

  时间是走著的,我希望时间能充许我们互相关爱著同行。我知道
我离不开他的怜爱与慈悲,我要他的关爱,我还要那种星空下厮守时
的极度美妙极度安全的幻想。
  
  我和嘉嘉不知道聊了多久,那场初夏的雨在夜色来临时竞停了。
我们的周身被一种清凉而又新鲜的空气包围著,刚要入夜的天空是一
种凄美的蓝,像刚从水中捞出来似的,坠坠地在边角还滴著水滴,溅
起了地上一种芬芳的土腥味。天空的深遂处那宝蓝的色调里,星星也
偶而有了身影,闪烁的、害臊的、忧伤的、复杂的和那些似有似无的
无亲无靠的……


  
  那么以后呢?


   
  关于以后,单拿这个词来说我便会心生一种提防,我不知道以后
意味著什么。所以我相信今天,从不相信明天,如果今天让我平安著
过下来,那总是真的,它不会骗我。我不相信明今天,因为以往的经
验告诉我,明天是易变的,难测的,和充满悬念的。这种变数过早锻
炼了我的心脏功能,所以现在我在观查周边的情况时,仍然习惯性地
草木皆兵,或许这和我的“同志”身分有关系?总之这个世界对我而
言它没丝毫的安全感。或许我说得过于玄乎。包括我的朋友们都觉得
我这个人多多少少有点病态,并且还总是热衷于写一些病态的东西。
有一位陌生的朋友曾给我毫不客气地留言道:你是一个病人,或许是
一个高贵的病人,可是你千万不要把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看成是病
人!
   
  我认为这话说得一点也不过分,可能我真的病得不轻。但目前来
说我的病情可能还没有好传,所以仍旧带病写了下去。在字与字的间
隙中,句与句的组合间,病人的希望有时候真是少得可怜,那不是要
等天上忽然降下灵胆妙药来,可能只是努力的希望在那字里行间中真
的能出现一道雨过天晴后的彩虹而已。
  
  嘉嘉的以后再向我招手,我盼望我也能给他写出来那种锦光明艳
的明天来,我愿意和世上一切爱好和平的人士一样为他放飞手中一只
洁白的鸽子。
  
  但是,一个不祥的但是似乎就要在明天出现了。自从上次那回雨
中深谈之后,一种让人想不下去的担心正在我心中生成,我不愿意我
的这种对事物喜欢感觉的不良爱好,再次能验证它的准确性。嘉嘉让
我有些心悬 。
   
  第二次见他是在病房,当我推开门时我看见嘉嘉正仰头依在床上
看吊在天花板上的电视节目。他看见我后只是轻和地笑一笑,仿佛我
一直就和他生活在这间房子里似的,很平常。接著他正了正身子跟旁
边的病友介绍我:我跟你讲起的朋友,一个喜欢思考不大合群爱好和
平的同性恋者朋友,郝利平。
   
  之后,他又把眼睛转过来看著我说:我这样称呼你,你不会觉得
带有侮辱性吧。
   
  我笑了笑把书递给他。他垂头看著扉页上的文字,很久后抬头望
著我,那眼神中是一种很深的无助,依然带著闪烁迷离的疑问,那表
情中竟有些自嘲式的微笑。
   
  他说:从现在起,我又不和你们是一个圈子了,我被学术界划进
了另一个圈子了。你瞧,我花了三万块买的罪怎么样?就款式方面?
   
  这下我才吃惊地注意到他的变化,他的前胸被厚厚的纱布裹了出
来,腋下的方位有斑斑的血迹,很让人产生疼痛感的两根细管子由茶
腋下蜿蜒而出,被接在胸前吊著的一对注射器上,那注射器里有血在
滴……
   
  我有些精神方面的紧张,茫茫然的张嘴问他:痛吧?
   
  他还是那一双闪烁迷离的眼睛,脸上仍旧挂著自嘲式的微笑,他
说:疼得像变型金刚。
   
  大概他发现了我的不安,于是脸上现出了一面让人心碎的表情,
好像是说:你看,我的样子吓坏了你,真对不起。
   
  他用手坚难地支著头,上半身靠在床栏上,他的“人造胸”过于
突兀地显现了出来,一个很男性化的动作,美丽的乳在这时还是让人
联想到了胸肌那方面。他是一个清瘦的男子,但他总是给我一种感觉
像是那种正在发育期的少年,正是抽条长个的好时候。

  那一刻我忽然联想到他童年时看《蓝精灵》时的情景,似乎他的
感情多年来一直就守在那台十四寸沙沙地能闪出雪花的黑白电视旁,
他在企待那上面能再次播放出快乐来,所以他总是守著怕一走开刚好
错过,错过许许多多以经失去的东西。
   
  他茫然地问我:郝利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产生一种
兔死狐悲的感伤?
   
  我只是看著他。
   
  他接著说:那时候看《红楼梦》时,看到秦雯死了,说袭人不免
兔死狐悲了一场。那时以为袭人一定是在兴灾乐祸,现在才明白了,
那种伤心才是真的,真的是同类的感伤!我们是同类。
   
  他的眼仍是闪烁迷离的,只是表情中那种自嘲式的微笑像似一下
子升华了,他变成了对这一整个世界地嘲笑。
   
  我遥遥地望著我的同类,惊然间想起了一部法国新浪潮时期的电
影,是特侣弗的《四百下》,那个忤逆的小男孩也有这样一面表情,
所以他应验法国乡间的那句谚语了,“孩子不听话,给他四百下!”
   
  我发现我又发呆了。嘉嘉问我发呆时你心里在想什么?我说和电
影院的白幕布一样空白。
   
  他说那让我们在这块白幕布上演一场电影吧,一场很有意思的电
影 ,那个开头一直就忘不掉,我讲给你听吧。
   

  
  电影的开始是一间酒吧里,美国波士顿的一家酒吧,那酒吧的样
子杂乱而又气相衰败。四个年青人坐在那里聊天,有一个叫恰克的小
伙子开口说:我给你们讲一件特别有意思的故事吧!你们儿个一定认
得我的堂兄迈克吧。众人说认识啊?恰克满是悬念地说,那你们一定
知道他是多么喜欢动物吧,上个星期……接著他就笑著讲不下去了,
大伙被勾起了兴趣来,催他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说呀!恰克强忍
住笑接著说,你们认识迈克,知道他爱动物,所以一定不希望这事会
遇到他身上。有一个著急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恰克说:在他开
车回家的路上,有一只猫跳到了他的车前,一下子被撞上了,他从后
视镜上望了一眼,看见那只猫没有死掉,正试图跑到马路对面去,样
子很惨。所以,我的堂兄迈克想,我得为他解除痛苦,想著,他就从
工具箱里抄起一把锤子来。大家明显紧张起来。恰克接著说,迈克便
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开始猛击那只不幸的猫,大家知道,迈克想结束
它的痛苦,他一边打一边说,对不起,伙记。就在这时从路边房子中
跑出人来,大声喝他,坏小子,你要把我的猫怎么样。迈克耐心地跟
他说,老兄,我的车撞了你的猫,我只想结束它的痛苦,说话间“嘭”
的又是一下子,打完后又说,你不信去看看我的车头,上面一定还有
血。他俩来到车头前,发现那里居然还有一只猫。大家不可置信地说:
噢上帝!不!恰克说,你们不会相信吧,迈克刚才打的是只无辜的猫。


   
  嘉嘉讲到这里就停了下来。病房中阴森的白色漫延著,有几枝永
远发旧的竹子被风吹到窗子边,十分像好奇的人拢著手凑上脸向里看
个究竟的神情,一下子又不见了。
   
  嘉嘉幽幽地说:我总觉得我也是那只无辜的猫,平白无故的。
   
  一个周以后我去找他,他已经走了。
   
  找到何谨,俩人行走在阳光过于灿烂的大街上。何谨穿著一条花
裙子,就凭那过于招眼的图案,我也一定认为她又是满足了。所以她
说:信不信?三十八,便宜不便宜?才三十八!
   
  我说你见嘉嘉了没有。她似乎不想说他,为她认为中的不争气,
她叹了口气说:标准的一个病人!
   
  我们站在街角,六月的天空已经有了热的讯息。何谨感伤地说:
谁没受过罪?真是的,我们又不和你们同性恋一样整天乱搞,我们是
要过日子的。
   
  我说你少无耻了,都是弱势群体,为什么还要相煎呢?
   
  她立即严肃地反驳道:郝利平!永远不要把我和你们来看齐,我
们是向往过正常生活的。
   
  我欲辩上一两句,忽然间就失去了兴趣。一种苍凉的失笑的心间
转来转去……
   
  她说道:不过嘉嘉也是,既然你已经隆了胸了,还花了那么些钱,
就剩最后一步就能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了,居然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消
失了,真是一个病人,我看他顶著一对胸以后怎样做人?真让人不明
白,谁没受过罪,我在北医三院做手术时不也一样吗?大出血,孤鬼
似的趟在床上,身边连一个人也没有,我死了吗?我不照样活得好好
的吗……
   
  我又发起呆来,夏天也让人周身发寒。
   
  何谨像忽然记起什么来,从包里翻动著,说:差点忘了,昨天从
超市买了一包甘草瓜子。你猜多少钱?才三块二毛五……
   
  打过折扣的命运听多了让人绝望,一个稍稍让价的“才”就能让
一个人感激得五体投地。
   
  回家的路上,我将何谨告诉我有关嘉嘉的片断,断断续续地在脑
海中串连了起来,在加上我的想像,是不是能组成一位朋友故事的收
尾。我这个人酷爱坐车,哪怕是破旧颠波的公共汽车也仔毫不影响我
的浮想连篇,但愿我的猜想能符合当时嘉嘉的心情,然而我们究竟是
不知道,人生总是在嘎然而止的时候,会留下许多故事的尾巴。
  
  在定下手术日期的那几天里,嘉嘉的思绪变得万千的不宁静起来,
并且常常极臊不安。他时时在中区病房的走廊里空空地来回踱著步,
有时候也坐下来用手托著下巴发呆,十分像罗丹的《思想者》。日子
在一天一天地过,他终于开始忐忑于自已那善变的主见了。他大概不
想与任何人讲话,只因为任何人都帮不了他。
  
  这一天他开始吃流食了,护士过来告诉他第二天手术的相关事易。
他耐心地听著,用手向后抱著头将身子支在床栏上,仍然是那个男性
化的动作。
  
  第二天就要手术了,这样的一个夜晚让人心生恐慌,白色的床单
白色的病号服白色的墙白色的药片,白色让他想到了“无常”这两个
字,无常中的一切都在寂静中发生著催化的作用。他十分害怕,一切
的静止都渗透著险象环生的杀机。电视里播放动力火车的一首歌,
MTV的画面中一个男人拉著一个女人的手正绝望而又拼命地奔跑著,
在走投无路的广漠中跑出了亡命天涯的意思来。  
  
  嘉嘉坐在一个角落里,想了浩长的时间后,他拿起了电话,想了
想又放下了,又拿起,再放下。终于还是又拿了起来,他一下一下地
按下了电话键,似乎全世界的人都能听到他那低重的心跳声,像沉厚
的鼓声一样,咚!咚!咚!与这种鼓声对应的是电话那头的忙音,拉
长的,凄历的,嘟──嘟──嘟──
  
  按下重拨键后,在眼花缭乱的几声嘀嘀嗒嗒之后,整个世界又恢
复了一种紧张的等待。他不在。或者他在又怎么样?他有些绝望的神
情,他的胳膊有些微微发抖。
  
  他披衣再次走到中区病房的走廊里,时间在一种静止中前行,渐
渐他的步伐有些放快,上衣的空袖管在前行中徐徐向后飘去。渐渐的
他走向了明天就要问斩的手术窒的方向,在台阶与台阶地变替中他的
容额上浸出了虚汗来。
   
  他看见手术窒的双扇门紧闭著,走廊的顶上安著一个很大的灯箱,
白色光中鲜艳地亮出一个大大的肃静,那种红艳得有些热,像刚从表
管中流出的血,是热的。
   
  他沿墙慢慢蹲坐下来,那紧闭双门的里面仿佛有金属器械取走又
放回盘中的清脆响声,巨大的圆盘灯下皮肤的毛孔,青青的汗毛都望
得真真切切,但那光之下,一切又都是无影的。
   
  他无助的向另一边偏过头去,那里也有一个打出灯光的标志,绿
色楼梯间显示出了一个逃生的方向。他左左右右地看著这两扇门,使
得这两扇门变得交替而又重叠,这种狂乱的变换使得人心跳的频律更
加动荡,在这动荡的节奏中记忆里的人开始粉墨蹬场了。
   
  首先他想到了九泉之下的那个父亲,那个永远铁铸一般一脸冰霜
的父亲,到死他都没有给了机会去抹掉,直到现在他化为了一尊石像
放在了心底,时时地坠得人心痛无比。如果他能柔和一些?如果他会
多出来一些慈祥?或者如果说他没让他雨天出门的话……如果就是如
果,像翡翠做成的葡萄,色精却不能食。
   
  接著他又想到了那个一手结束他以后快乐的陌生男子,到现在他
竟不知道那人是谁,是雨天出现的一个鬼吗?他只记下了那森森的耻
毛,腋下的,嘴上的,鼻孔中竟也有,他消失不了了,他在变著法儿
的给他添造恶梦的内容。
   
  于是他跋山涉水,众里何止是千百度地寻,要找到一份安宁,他
似乎是找到了。每等他停回港湾一样的熟睡于身旁时,他都用多疑的
目光来重新打量身边这个人,那样美好,那样不容置疑的幸福。可是,
他这一刻才发觉到,他又是给他带来罪孽的一个人,而且这一次比任
何一次都要惨烈。现在的情况不是又一次说明他是他命中又一位给他
制造血光之灾的人?而且这一回他要直接将他拿到世人的而前来开膛
示众,他居然还认为这是何等高尚的付出,一个生灵的祭台!
   
  于是,他再也想不下去了,他失声地哭了起来,他哭了很久。人
间的方向总是错综复杂,他仍然在看这两扇门,那绿色向他招引著,
他恍惚地望著,直到望出了一些事物的原本面目来,他的心向著那个
方向了……
   
  我的朋友嘉嘉的故事到这里就要画上句号了,我不知道他现在身
在何处,还好吧。

  但愿。
   
  时间过得真是快,飞光又是忽忽西沉的时候了。我这里正在下雪,
心情上有些微微的激动。我想我们这个人间可能搞错了很多事情的含
意,那些滥用在我们身上的所谓文明的法器,依然是那样如常的闪出
刺目的光泽。
   
  今天是平安夜,但愿我们都能心神安稳。又想到嘉嘉,心下柔和
的记上来些他的一些话,我想:我们的遭遇一定是无辜的吧。


◆        来来来! 我们谈恋爱

  你终于打开这里了!没白来。

  你瞧!我一下子就出现在了你的面前。尽管你觉得这有些虚拟,
但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这是一个真人。
    
  如果还心存疑虑的话,不防绕开这张略有搔首弄姿嫌疑的图片,
而直奔我们今天的主题,来来来!我们今天谈恋爱。
    
  西语里强调一视同仁的态度时,便会风趣地打比方说:母鹅想做
的,公鹅也能做得到。
    
  把这句话套在这里来用,就是:异性恋能做的,我们同性恋也照
样办得到!

  于是我这里想到了一个创意,这个创意本身带著一种美好的诱惑
性和浪漫性,虽然这浪漫的本身不免要带些醋熘白式的虚假,但还是
让人欢喜。

  我是想,我们不如在这里展开一场恋爱的交谈吧。纵然这是一场
虚拟的谈情说爱。但我唯美地认为:当爱情著了火时向来是不分虚不
虚实不实真不真假不假的!
    
  可是西语里又有这么一句:如果飞鸟爱上了鱼,那么他们该在哪
儿搭巢呢?
    
  这个泼辣的疑问似乎有点造不祥的意思,尤其是在一场美妙的爱
情将要拉开序幕的时候。但我是性情中人,我不管这一套。既然相爱
了,就算我是一只飞鸟,那我也要从蔚蓝的天空直穿水底;如果是鱼,
我可能就要从深海直跃凌霄……
    
  你看,我总是能豁得出去,那么你呢?
    
  我承认我有非凡的想像力,但落实到这一点上时,还是有些矜持。
尤其是在我们还没有搞清楚我们是否享有恋爱的权力这一条时,这种
矜持更是让人有些拿不准。于是,我现在听起了音乐,打算在优美的
音乐中捕捉一些关于你和我将要发生爱情时的一些灵感。听来听去,
觉得这一首好像符合我们的心情。于是,再放一遍,你我一齐来听吧,
是莫文蔚的《电台情歌》。她唱:谁能够将天上月亮电源关掉,它把
你我的沉默照得太明了,关于爱情我们了解的太少,爱了以后又不觉
得可靠,你和我看著霓虹穿过了爱情的街道,有种不真实的味道,我
们一直忘了要搭一座桥,到对方心底瞧一瞧,体会彼此什么才最重要,
别在寂寞地拥抱。

  谁能够讲电台情歌关掉,它将我的心事照得太敏感,当一颗心放
在感情天平上,想了太多又做了太少,你和我仰望星空,走到了爱情
的尽头,有一种不确定的预感,我们忘了要搭一座桥,到对方心底瞧
一瞧,体会彼此什么才最重要,别在寂寞的拥抱。

  可是在这歌声中,我想你不难听出些弦外的东西,你我在爱情的
名意下,都有了一种不应该闪躲的心态。于是这给我出了难题,因为
我无法体会你心里“什么才是最重要”,我也无法在“光天化日”之
下来聆听你对我表白你的感受。这是一个出在硬件方面的难题,于是
我们在黑暗中彼此惴测,彼些想像。我们最先在彼此的门槛边设了防
线。可是老天知道,我们都有些著急。这种著急有些像焚心似火的感
觉。

  我受不了了,我用绝望的目光看你。你也受不了了,夏日的阳光
正如午后的影凉,可是它无法挡得往我们那如阳光般炽热的渴望。

  终于你迈著忐忑的步子走了出来,我马上也走了出来。终于你神
色紧张地站在了我的面前。我要晕了!

  爱情眼看就要到手了!

  于是我静听你的呼息,静听我们男子那种秉性中最富激情的共鸣,
芬芳而又醉人。你知道我是“不顾脸面”的那种人,因此遇到这样值
得咏叹的爱情时,当然会更加“不顾脸面”地直露我的体会。多么光
明正大的感情,我要凝神细听你讲给我的每一句动人的话语。

  你的气息还是稍带些紧张,你不安地向四周扫望了一眼,你紧张
地跟我只说了一个字:走!

  我马上激动地问你:去哪里?

  于是你用最快的速度对我讲:去厕所!

  世上任何一位诗人都不会赞成把厕所和爱情挂上钩的,它们之间
原是天涯地角似的不相干。可问题是,偏偏在我们这里爱情和厕所就
像是套了合同似的有了缘分。

  可能我过于讲究形式美了,原本让你活著就已是碗大汤宽地给足
面子了,你还要比!这是上帝常常跟我提起的话,我这人真得不知足。
可是“我们想得太多,做得太少”,真的是“无法到对方心底瞧一瞧”
了。

  我呆呆地坐在这里写著东西,耳边有阵阵音乐杀了过来。那是我
们房东家的孩子在做怪。他们家养著一位初长成的闺女,不得了!她
给恋爱了。她本人曾扬言说她只爱周杰伦,但周杰伦要能爱她的话那
也就不叫周杰伦了。果然她有了一位和周杰伦差不多的男朋友,头发
永远地遮著眼睛。我在看书的时候,他们俩准时开始放音乐,常常听
“我要带你回我的外婆家……简简单单……”什么的歌。

  有一回我试想这位永远用头发遮住眼的小青年,忽然用诡密的姿
式把头发一撩,放出一个对暗号的眼神;那么我们房东婆子家这位憨
直的闺女会不会旋即便脚不踩地地随著他遛了出去,一同在厕所里唱:
“我要带你到我的外婆家一起……简简单单……”

  很显然:母鹅们能做的,公鹅们这一回未必能做得到。

  这好像是一桩事实,直接了当地就照顾到了一种权力的问题。

  然而爱情是要发生的。就像头发丝要生长,而指甲却时不时地要
剪一剪一样,要它不生长,那大可能通过说服教导是起不了作用的。
爱情也一样,像三月花开,四月飞絮,五月端阳,六月盛夏,七月鹊
桥,八月桂花…… 

  流年中没变的我们自然也变不了,爱情也一样。

  我常常想到这样一个不大妥当的假设。比如,那些世面上新近出
炉的一茬貌美如花的姑娘小姐们,她们个个体健貌端,活泼热闹,是
恋爱的岁数,有被男子们抚爱的打算……

  可是就在这时,我们的世面上巧妙地出台了一项法则:关起她!

  也就是说不可能让她们有任何机会与男子们发生飞眼飘眉的可能,
她本人写在日记本里的那些爱情诗句也基本上是妄望。

  我这样想,那该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呢?我想到了很多人,很多
优美的人。有才气的,有骨气的,有正气的,也有傻气的……

  比如说她是多才而又郁闷的朱淑真怎么办?那么《断肠集》里的
肠还要不要断?李清照呢?那“载不动许多愁”的船是不是会二话不
说地就沉了底?热爱沧凉手式的张爱玲呢?江青?风头正火的璩美凤?
上海宝贝或者是安妮宝贝要么是什么什么宝贝的话,就这样担搁下去,
总应该找个说法吧!

  或者说把一批青头小子们也关将起来,要让他们也断了这个念想。
同样是许多好青年,同样正当的幻想著与异性的情感或是肉体打交道
的种种可能。然而不行,关起他!

  怎么办呢?但是大家用不著搡心他们,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想
完了!套用文革时期一句时髦的口号说就是:人民群众吼一吼,地球
也要抖三抖。

  现在我再想起这个荒堂的假设时,自已都要笑。因为那似乎是不
应该对人干出的一出事。人是高等的动物,有思想,善查觉,有领悟,
会不平。尤其是把这种离谱的事搁在大多数人民身上时,真是让人义
愤不平。

  可是,手心手背地想一想,把这种事如果放在少数人身上又会是
怎样一回事?

  这让我不由得想到了你我的现实情况,以及那些发生在月黑风高
的夜间里的爱情故事,它的不磊落处让人联想到了鬼鬼祟祟这个词。
但这不能怪你,我知道你在山盟海誓的时候也在想著他们,如果我将
它翻译过来并且念出来便是这样:老天保佑!我的父母不会知道。老
天保佑!我的兄弟姐妹不会知道。老天保佑!我家的亲戚、我父亲的
同事、我的右邻左舍、我的同学、我姐姐的同学、我哥哥的同学、我
的同事的同事……

  我们怎么爱呢?我们怎么相互了解?如果我要是不赞成同你“厕”
里出“所”里进的话,你是不是会毅然的掉头就走,去寻找挖掘新的
“爱情对象”?我觉得这对我好像不公平吧。

  我想我们在回避,我们在偷换一个概念,我明白你甚至在这样痛
苦地问自已:我怎么就活得不像个人呢?但你不会问自已:我的权力
哪里去了。

  我们的权力被锁在笼子里了,笼子上镀了金光,那金光就是“文
明”,我们是文明的靶子,很不幸是活靶子。

  我想我们应该识明务些,收起这场企图风花雪月的浪漫爱情吧,
这会给你我招来杀身之灾的。你建议我们安分点,不要过于招摇。我
也觉得现实点毕竟没有坏处,我其实也不是那种活得不耐烦的人。那
好,让我们搭一间风雨同舟的安乐窝吧,谁说飞鸟和鱼就不能同寝同
宿!我又开始做梦了,梦里的内容简直有些天花乱坠了。我们也要与
千万年间的千万人一样,生火做饭,柴米油盐。谁都知道生长的故事
有时恰好就是:树高千尺,叶落还得归根。

  可是我们如果不蠢的话,就应该知道这是一件与婚姻有关系的事
情。而婚姻不管是现今还是在遥远的从前,都是需要一纸契约的。我
想你不应该嘲笑我的俗气,事实证明谁都不要小看这小小的一纸契约,
它给我们这群社会动物提供了一种保护。当然如果是生活在乌托邦的
话那倒是另外一回事了。

  为了婚姻这个词,我特地查考了一下历史。偶然间发现《诗经》
里《击鼓》这首诗中记录了婚姻的约成,这证明了它曾在遥远的年代
就已存在。诗中有“与子成说”这一句,这个成说就是订约,而“生
死契阔”则让人感想良久。与天长地久的爱情相比,我有些相信天长
地久的婚契好像更能为生与死的付出提供一种保障。于是“生死契阔”。

  以前我总热衷于看那些解剖我们的书,这么来一下子,又那么来
一下子,这是谁?反正不像我。有一篇我倒是记得清楚,用那种时髦
的AB法分类,说C城的小A和小B从小生活在一起,后来他们发生
了关系,所以说他们之间是“插”与“被插”的关系。这种说法不禁
让人有些脸热,可能世间的廉耻和尖锐的社科还真得有所不同。

  马季先生的相声里说,有一个人要请朋友吃饭,说吃一顿便饭。
马上补充道:这个便就是大小便的便。同样的说法放在现实中也照样
会出马季先生相声中的那种神韵。不防这样说:憨实多情的王小姐与
直爽多疑的李先生在十月国庆节完婚,俩人当夜即实现了“插”与
“被插”的关系。

  王小姐与李先生的笑话我们暂且不提,可是另一个笑话我们还不
得不提。那就是除了王小姐与李先生以外的“插法”在婚姻法里想得
到承认,那是体想。

  你看,你我希望的生死契阔在硬件方面出了问题,我们没有拿到
契。得不到法律认可的婚姻也是有叫法的,单看字面倒也不无浪漫,
叫“露水鸳鸯”。你千万不要笑,因为我们正打算变成一对“露水鸳
鸯”,从此要开始在复杂沉浮的世间企图乘风破浪。这不免让人有些
揪心。

  于是你有些生气了,你洒脱地跟我说:我们不要那些形式上的玩
意儿了,难道我们凭良心还不够?

  我用“与子相悦”的心情感激地与你点了点头。心想不要就不要
那个契了,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凭良心!

  大概我对良心是什么还是有些不太懂,于是我翻看了一下字典,
发现它是一个名词的可能性比较大,而名词的存在实在是过于脆弱,
它的命运总是轻易地掌握在动词们的手里。就拿“良心”来说吧,我
们可在他的前面加一个“讲”,讲良心,我们谁都爱讲良心。如果加
一个“昧”呢?虽然道意上讲,我们谁都不愿做昧良心的事,可是及
便是那样,这世上“昧良心”的事还是层出不穷。

  这么一来,我倒要掂一掂“良心”有多重了。我怀疑用良心办事
的这个原则它的建设性到底能够有多大?

  我想到了很多不能不想的事。比如我们一起用的钱,我们打算省
吃简用将要购买的房产,我们的用品,那些小到一颗镙丝钉的家业;
或者说一句不吉利的话,如果偏偏我又短命,很不巧地死到了你的前
头,那么我们的一切包括俩个人一起吃苦耐劳全心全意打拼得来的一
切,会不会就真的能按良心与你这个未亡人之间发生联系?

  当然最担心的还是我们的感情。你知道我是一心一意的,纵然现
在的世风是每况愈下,纵然我们也放开了那些经纪方面的疑问。但我
想问你:你敢说你对我的感情会从一而终?

  这让我担心,非常担心。我想你也知道我们那长期被放在地下的,
不被阳光雨露所滋润的意识形态。它会不会影响你的“良心”?在黑
暗中你是否也认为很多的非正常是理所应当?我有些不愿凭信“良心”
这种东西了,虽然它是维系我们感情的最后法宝,这情形就有如鱼对
水忽然间丧失了性趣,这真让人绝望。

  你清楚我们是活在“天堂里的人”。的确是这样的!这是既没有
像中世纪那样把我们往火柱子上绑,当然也不用担心被乱石砸死的阿
富汗人的法律,或者说我们也不用担心希特勒的那套做法,给我们帖
上粉红的标签后排成队往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毒气室赶,对不对?我们
是沐浴在大众的“宽容”里的,我们有史以来还没有一部法律提到过
我们的存在,或者是要重新出台一部法律来“收拾”我们,对不对?
但是,天堂里自然得用天堂里的法则办事了。

  我们的天堂,直所以被称为天堂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其它天堂望尘
莫及的。真主的天堂有安拉,佛徒的天国有释迦牟尼,基督的天堂…
…而我们没有,我们没有谁来给我们形成一种道德的条理,当然艾滋
是稍后到来的一位天使,但人若没有发现这位天使的威力时,艾滋也
就是艾滋。

  终于我们让天堂里人肉迷漫的气息感染得很随便就丧失了廉耻,
在这个鬼影幢幢的天堂里,我们终于把性交看成了家常便饭。有一位
生疏的朋友跟我自豪地讲:看我历不历害,我跟五百多位朋友有过
“交情”!

  这五百多位天堂里的人,有好长一段日子里在我脑中排队行走。
如果一个一个过的话,那也得需要一年半的时间吧,一天一个新面孔,
一天换一次,一天…… 
 
  总之这事不适合让人细想,就像人类社会不适合把性倒退到蛮荒
时代一样。那情形大约是这样吧,那样的草原上,春的节令来了,发
情期的不安给这广漠的草原上带来了一种危险的躁动,一切的动物们
不安分了,嗅著气息,发出了求偶的鸣叫,雄性们的斗殴,漫天的尘
土,撒腿的狂奔……

  然而,我们是人!

  这就是我们的天堂,与天堂赐给我们的颓败的意识形态。我们总
是暗自高兴没人发觉我们,我们庆幸著这场不能上台面的交媾运动,
我们在别人高抬的贵眼下充当著残渣余烬。     

  终于我们不怎么觉得道德与我们还有什么内在联系。

  我们思考过明朗而又积极的现实了吗? 我们争取过人与人平等的
权利了吗?我们考虑过婚姻的权利了吗?我们有过收养子女的权利吗?
我们注意过随时在我们上空排著翅膀飞行的艾滋了吗?

  罪恶的天堂 !

  但是我仍然劝你不要过分的检讨你自已,我不喜欢这样的人。而
且我告诉你,这也不能完全的怪怨你,要怨就怨我们半明不昧的现实,
要怨就怨不该把我们当成不能见人的“家丑”,要怨就怨一种不正视
你我存在的一种目光,因为他甚至不充许我们公开的问自已一句:
“我是谁?”“我到底是怎么活著?”

  然而称得上人的终久还是人。

  我个人十分喜欢作家陈染说的以下这段话,入情入理处真是让人
心生一种感激。我们不妨共读:

  
    什么叫自然的,这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自然是一
  支军队吗?它要整齐行动,听长官口令?我们说到真正自然
  的时候,常常会觉得维护生物的多样性很重要。面对于人类
  社会来说,尊重差异,尊重少数也是很重要的,可以说这是
  近代文明的基础之一。


  很多不公正甚至残酷的事情,都是以大多数的名义进行的。所以
犹大法典中有一条规定:凡是全体一致通过的没有人提出异议的都属
无效。所谓必须保证最大多数人群的最大利益这种功利主义观念才是
真正可疑的。

  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一个人物说,“如果有人问他是否愿意为
了换取成千上万的人的幸福而杀死一个无辜的孩子,他将回答:决
不!”

  那么你读了上面这一段话有什么感想?我的感想很多,那上面的
文字证明了我的认识是正确的。因为我从来就不以为我对你的爱有什
么值得怀疑的地方,我相信真实是人类最高尚的情怀,所以我从不逃
避。

  前段日了我看了一部英国电影,是《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一
部轻喜剧,拍得很好。每场婚礼都安排一位主婚人发言,神圣的场合
中少不了调侃的语言,气氛倒十分热闹。

  但他们的神圣都没有超过同性恋者加斯的那场葬礼,尤其是他的
朋友为他致的那段悼辞,真是摧人泪下,他这样说:


    加斯生前一向喜欢葬礼胜过喜欢婚礼,他说葬礼是平等
  的,因为他也会有这一回。为了准备这次讲话,我给加斯的
  朋友们打电话,想知道他们对加斯的看法。

    非常肥胖这是我听到最多的,还有非常无礼也不少。

    非常肥胖和非常无礼,似乎是局外人的观点。但你们之
  中有人打电话告诉我,你们爱他。

    他听了一定会很开心。

    你们记得他非常好客,还有他那试验性烹调一一香蔗鸡
  的技术,陪着他进了坟墓,最重要的是他有无穷的正在欢乐
  的能力。

    他快乐时,可以酩酊大醉,口沫横飞。

    希望大家记住他快乐时的样子,而不是躺在木箱里的样
  子。


  我们遇到的最快乐的同性恋者。

  如果人们问我是怎样怀念他的,会怎样形容他。我却无言以对。
 
  我要引用一位伟大的同性恋者的话,来表达我的感情,诗人殴登
说,这正是我要说得话。


    按下所有的钟 切断所有的电话线
    给狗一根骨头 让它不要吵闹
    让钢琴安静 鼓声低沉
    带官木进来   让哀悼者进来
    让飞机在上空盘旋飞鸣
    在空中系上:──他去世了
    让广场的鸽子的脖子上套上葬章
    让交通警察戴上黑色手套
    他是我的东西南北
    今日的辛劳 终日的歇息
    我的正午 我的午夜谈话歌唱
    我以为爱能够永远 我错了
    星星呢?星星不在需要了 星星在熄灭了
    拆掉太阳 除掉海洋 扫走树木……
    从些好日不在


  现在是午夜的一点三十分了,昨天刚刚过去了一小会儿。今天又
来了。
   
  我要睡了,我将要扶身睡去的梦中,但愿世界能符合我不朽的梦
想,我们能安生而又开明的家。
   
  偶然记起了伟人毛泽东的一句话,把它放在结尾吧,他是这样跟
斯诺说的:纵然这个世上没有上帝,那我们也要给他造出一个来!
   
  细细一想这话说得不是没有道理。
   
  那么把它告诉我的朋友、告诉你的朋友、告诉大家的朋友吧。
   
  顺遍对你说:我爱你!
                                                  
2003.1.16日


◆            在车上

  每天六点半都要挤车上班。人多。那种人多让人担心到胁骨的耐
受力到底还有多大。如果人多的更加火爆的时候,这种担心会直接变
成一种类似妇女的痛苦,类似妇女分娩时的痛苦。

  这种生活长久了,难免要不耐烦。

  我们那趟车走在爪普路(北营路)的时候,就像等著过鬼门关似
的。说句不该说的话,那里那坐新修的立交桥简直有些像欺负纳税人
真诚的心。先前的坦途就因为这座“飞架南北”的立交桥的落成后,
立即变成了天险。每日都堵。如果不堵那么顺桥而过的便是一车人庞
大的惊叹:咦?

  因为断定是要从起点站到终点的,再加上这是一种对身体建康绝
无半点好处的站法,这种不耐烦就变得有些光火。如果这种堵车的担
搁最终使我迟到的话,这种不耐烦就会稍稍有些激动,用顶顶愤怒的
目光觅到开车司机的面容后,哪怕是掂一掂脚也要送去一个有力的白
眼,全部因为那高昂的十五块迟到费,全部因为十五块能使我在饮食
方面发挥太多联想,叹息:买成糖炒栗子该是有多少?

  如果你与我同路的话,这种提心吊胆的心情要等冲过第二道鬼门
关(复兴门)后,才能彻底交底,长吁一口气,放心了。快到了。看
一眼前头挥臂开车的司机师傅,心下稍微有了些过分的想法,想:如
果今天司机吃错了药就好了,带著我们一车人,逢南向南开,逢北向
北去,浩浩荡荡地一拐头钻进了东巷,一扭头又从南巷杀了出来……

  这种要不得的幻想跟乏味的一整个白天钉在公司里再乘上三百六
十天这个公式脱不了关系,(有的人乘的更多,搭上了一辈子这个平
方。)想一想这种愿望也应该体谅。有时朴素市民的朴素愿望真是让
人为之垂泪,就因为要实现“抹口饭吃”这个远大的目标,就连这个
不甚有难度的自由向往,也只能得到一个回答:办不到!

  我喜欢乘车。尤其是那种平民化的破旧公共汽车。这种喜欢与我
想像的人间离得最近,这种人间与爱好诗情画意的人可能会产生距离,
我刚好喜欢,这种喜欢与办公室里情长情短的土包子电视剧形成了反
比。因为我相信这是我的人间。

  我有一个不大正常的爱好,喜欢看人。所以在我看来西施和东施
一样美,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放在那里时,我都有一种难言的喜悦,
这回我可以好好观赏他们了!细想这种爱好其实不大健康,好在别人
无法知道我,我藏得很好。

  车上的人正好给我提供了这个便利的条件,他们各怀心事地坐在
那里,然而这是可贵的。因为是刚从那道烦心杂事的家门出来,又没
到小心谨慎低头哈腰的公司,在这两扇门之间的路上,又没有必要去
敷衍谁,于是站著站著就站出了人的高贵:真实。

  这种车上与车下的心情就像两个极端,所以每次下车时都有一种
复杂的依恋,再坐一会儿多好。全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处在“我们在路
上”这个状态里,走久了,让人倦。关于活著,思想家和平头百姓在
路上时的心情其实相差不多,前者是分折活著,后者是怎样活著,一
样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道理,我反而喜欢后者的心情,看得见摸得著,
这种搡心也会使烦恼变得十分具体吧。

  为了这个不寻常的爱好,我的笔记本里记录好多在常人看来简直
是无趣透顶的对话。可是我一直认为那是从车上得来的最宝贵的东西,
所以当宝贝一样收著。

  有一对中年妇女的对话出现在我的记事本里时,她俩就立刻活了。
她们的讲话在我看来就很不一般。有一个说:你知道我大哥家的宝宝
吧,就喜欢开车。从小就是,去当兵,开车,去单位还是开车,就好
这个。那一个问:不是撞过两回了,还不死心?这一个说道:也是说,
他强著呢。第一回吧,好坏还能让人原谅。那一个问:怎么撞的?于
是这一个拿起手上的方包比划著说:比方这头坐著的是我侄子吧,那
么他们单位的小王就坐在这一边,车这样一转头,电线杆子是不是正
好就迎著小王的门面?那一个认真地答:对。这边又说道:也是车快,
小王撞坏了。总算是单位出钱了。那一个理解道:噢──这样总算是
好。那第二回呢?第二回好像明显地要带有一些喜剧色彩,所以她倒
笑了。她讲:一下子把车屁股送进人家小卖部了,人倒没事。你不知
道那孩子就爱开车,强著呢!于是她俩又笑了起来,笑声中不免让人
要疑问:不知道这个犟宝宝把那位小王到底撞死了没有,这真让人疑
问。有时凡人身上的一种残酷最吓人的一点是掩在稀松平常的日常生
活里,所以如果你不留意听,完生可以把小王的车祸和磕了一只碗等
平来看。

  另外一对年青女子的对话也让人揪心。一位女子用惊诧的腔调回
问道:咦?你也知道刘经理,我以为他一直就木,就知道给人掏钱。
他那人呀,你是真不知道,四五十岁的人了还像一个小孩儿一样单纯,
对你好时就一个心眼子好,你要什么,他就知道给。他呀!可真是没
救了。另一个女子沉沉地望著她,问道:他给你涨了保底没有?

  这是一个悬念,不知道这位看似天真内心却精于验算的女子,是
否在付出浑身代价后果真能如愿地闯出些名堂来?觉得很有必要提醒
她注意,你低估了刘经理。不过又想,这一点她怕比谁都清楚,闯江
湖的人最是知道一个窍门:胡说。

  我每天往车上挤的时候,正好与一班爱好爬山的老年人遭遇,气
氛相当热闹,人手一桶从山上赚来的矿泉水,没有找到坐位的各地乱
窜,找到的就用滑破长空的嗓门高叫一声:小刘,我坐著了。小刘说
我听到了小张,回头顺著方向看一眼小刘,是一位鸡皮鹤发的小刘,
这个称呼不免让人伤感。有一回上去好不容易有个坐位,不料迅疾间
一位男士便一个大步凛然地夸了过来,气横横地站在我跟前。我仰头
观了一眼,是位红光满面的老年人,反正要比我健康。于是就心安地
坐了下来,到下车的时候,礼貌地跟他说:麻烦大叔让一下,我该下
车了。他有劲地把头一甩,嘴也轻蔑地一撇。这情形倒是有趣,含笑
下车后才淡淡发觉,可能我的想法不对,他的想法也不对。

  有时候在车上听别人吵架也是一件顶有意思的事,因为有闲工夫
(如果是堵车就更闲),所以就看得投入,双方吵得也比较投入。但
风格上还是要有所不同,比方说北京人在车上吵架时就比较喜欢突出
自已的优势,修养。往往用不文明、不礼貌、不卫生等等铁的事实再
用狗血淋头的架式骂得外地人没有还嘴的可能。我个人稍稍认为北京
人的思想中可能有种含蓄的矛盾倾向,就像与他们对话时那永不离嘴
的“您”一样,您长您短。之后绑在“您”后边的却是一句不相干的
“他妈的”(这句说得过快,刚开始我以为是“他们的”),它们之
间像一对仇人一样永恒地同时出没,使得文明有些微微犯了点小迷惚。
另一种争吵可能会发生在任何地域的人身上,但比较无趣。他咆哮
道:嫌挤了?不舒服了?你花钱坐出租车呀?你为什么不坐呀?这一
连窜的问话问起了对方辛酸的溥弱处,钱是铁铸的,闪亮地能缝住所
有壮士的嘴,所以勇猛的杨志也会孤独地去买刀,潇洒的秦琼也会忧
郁地牵出马儿来……

  有一回一对夫妇的争吵给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大约是乡下出来
的吧,打工者的素描从衣著上去看,总是有一种忙,措手不及的忙。
男子的半新西服领子是坚著的,足下是一双完全不合套的旅游鞋,他
生得不难看,是位半老的小白脸。女人的气势胜过了相貌,身穿一件
水红的半大衣,头发要么是没染好要么就是用错了色,总给人一种刮
风的感觉。他俩从地面下吵到了车上,用一种完全听不懂的方言,女
子的声音赛若浑钟,男子也不示弱,但从口气上听好像有些辩解的意
思,吵架的角度中辩解的一方总是很容易在斗争中处于劣势。果然女
方很快占了上风,她逼视著他,他怯懦地低下声来。这时她在男子的
手中夺过电话,在高声地叫骂中她按著号码,形势忽然间发生了改变,
随著电话那一头的回应,女子的表情霎时变了另一面,过于现实的生
活中猛然间出现了戏剧化的情节,总是让人感到诧异。她拿一种娇媚
的腔调搡著半生的普通话讲道:成哥啊!我是罗平的媳妇呀,我们见
过一回的,你看我又要给你找麻烦了,天也上冻了,我和罗平也得回
家了,你看总不能空著手回去吧。你等等,你等等,罗平也在,他跟
你说好吗?

  于是,她用厉酷的目光盯著他,沉甸甸地把电话交给他。男子拿
过来说道:哎成哥!我是罗平。那一方似乎在说,所以这个罗平只是
干眨著眼睛。他媳妇凶凶地盯著,盯著,终于盯不下去了,一把夺了
过来,但那头好像早就挂断了。女子颓然地转过身去无神地望著窗外,
就像看到了同乡们刻溥的目光和乡间的流言蜚语,还有那详细的计划,
临行前说不完的梦想,该怎样回去呢?守著家种地有什么不好还非要
出来。男子从后面小心地看著她那头不黄不红不黑的头发,像一个做
错了事的无辜孩子,他用手微微揽了一下她的肩,她烦恼的一料肩,
他的手落了。

  然而车上也有让人感动的事情发生,纵然我时常用怀疑的目光打
量人间,但感动也是人的一种需要吧。有一次看见一位手持挂瓶的病
人上车,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在意的神色,有好几个人马上站起来
让坐,大家统一用凄苦的眼光同情地看著他。下车时有几个人自发地
去搀扶他,他下去了,人们还遥遥地凄苦地回望著。

  我偶而地想到了自已的“身份”问题,假使有一天我的同性恋身
份被广众“认可”了,也就是说我得到了同情。要是也是这样一上车
就被别人用凄苦的眼神望住,马上有人给我让坐,在一片同情的目光
中,我肯定会不安的要说明些什么吧,但人们不让,他们用凄苦的眼
神摇了摇头,像说:你不用多讲,你的难处我们懂还不行?想著想著
一下子就笑了,大概那种同情倒比不同情更加可怕吧。或者同情和尊
重原本就是两码事,认可就是不打任何折扣的平等,你能做什么我也
能做什么,我和你一样会出错,但我也和你一样会出成果。

  每天的一日之晨,如果能成功地坐到单位门口的话,还必须要耐
著性子绕过一个大大的转盘,车悠悠地一寸一寸移,像旧时体面人家
的闺中女子那样走路,一寸一寸移。于是就有足够的时间去注目那张
大大的转盘上晨练的人。与那种减肥兴趣小组的练法还有些不同,这
里好像是舞蹈兴趣小组。清一色的老年人。偶而有几个练太极拳和舞
剑的,为了节拍方面的视觉反差,连我这种懒散的人都想下去劝劝他
不如到其它地方练吧?

  看得时间长了竟和几位年老的舞者成了不讲话的眼熟客,大约他
们的热情也和我们的注视有著不小的关系。人生中的注视不管是不是
真诚,注视了便要卖力,于是情愿贴上风雨无阻也喜欢。其中几位尤
其活跃,她们统一画著浓妆,有些舞台化的感觉,车近了,就看见香
粉是香粉,胭脂是胭脂,褶子是褶子,老年斑是老年斑,互不打扰地
组合在一起。然而如果她们开心这样做又有何不可。有一位老年妇女
我猜想是这里的台柱子,她的舞蹈动作里有一种表率的作风,大家隐
隐向著她的方向走。她大概以跳夺命探戈最为见长,时时夸张地将腰
向后一栽,这个动作充满风险,让人担心到有关骨质疏松方面的传说。
迅疾间她又将身子拉回,猛烈地晃了一下头,从老年脑血管的脆弱方
面去想,照样是一个危险的动作。然而在那潇洒的舞蹈动作里,没有
摆脱掉得依然是家务活儿的影子,那样投入的一招一式里,仿佛她仍
然在细心地织著毛衣,在摘菜浇花,在剁饺馅儿,在身子的一起一弓
间一下一下拖著地板……

  车渐渐要离开转盘了,那里隐约地传来些跳舞的音乐,有些散场
时的落没情绪,结尾的音乐大概要么是《社员都是向阳花》要么就是
《边疆喜讯传北京》这些歌吧,火红的青春过去了,青年突击队,三
八红旗手,行业标兵,劳动模范……都过去了,这时的舞蹈便是回忆
里最心仪的末梢吧。

  车坐久了才发现,生命原来如此寂寞。

2003.2.28


◆           回家,回家

  过年了,我要回家!

  酷爱过年,酷喜欢世间一切寻开心的所有理由。

  喜欢那种感觉,挤在层层压压的人群里,气都喘不过来。把自已
想像成《潘先生在难中》的潘先生,拥著七大八小,肩扛手提著千奇
百怪的物件,坐著廉价的三等车箱,在一片混乱中,在一片咳嗽声和
吐痰声中,孩子们地哭喊声中,妇女们的断喝声中。看著一钻进三等
车箱就立即化为一名职业流氓的乘务员的威厉双眼中。目露凶光地抱
怨:无耻啊!不要脸啊!下流啊!不得好死啊!说好车票不涨钱不涨
钱,为什么还涨?重新起头再咒一遍:无耻啊!不要脸啊!下流啊!
……

  但是,万众一心,我要回家!

  这几天来我放开了手头上一切需要紧迫的幻想,开始集中精力地
想起家来。我总是主观地把一切事物都向好的方向想得过了头。比如
我想到了我母亲时,那她肯定是这样的,肯定!戴著花镜,用铅笔在
二十九号的数字上一圈,慈祥地说:我们利平这一天就该到家了。那
孩子呀!我的那个总是耍杂技的孩子呀……

  可是转面一想又让我痛苦,比如她该不会这样说吧:这孩子不会
是又向我们伸手要钱吧!手端得平平的要,天哪!我的这个一向就喜
欢耍杂技的孩子呀……我总是没有办法原谅自已这种正反两方面的思
想,一方面让我活得神圣而又孤傲,而另一面我却时时处在一片低洼
沼泽中,看尽了浑身的缺点,在无限的自卑中沉下去,沉下去……

  可是,现在我要回家了!

  家在我心里的位置是神圣的,这种神圣在我的理解中恐怕把它放
在“收留”这一点上时最为伟大。在以往众多呆不下去的地方里,我
总是气急败坏地跟自已讲:不行不行不行!我得马上回家,火速回家。

  我不能试想如果有一天这个收留我的地方散了架子,我该去哪儿?
这使我心慌不安。也只有这时我才会想到世间许多有关于功名利禄、
衣锦还乡的种种传说。

  那是因为我要在它解体之前,给他们一个交待,这是我在人间唯
一算是能称得上是体面而又积极的理想了。这个理想能使我母亲最终
能扬眉吐气地把我展示给她所认识的每一个人。完后我要自足地心安
地离开这个令人厌恶的世间,马上消失掉。因为我无法忍受那种颠沛
流离无牵无挂的可怕感觉。

  可是年却是在走,一刻也不停息地在走。赫拉克利特说:人之脚,
无法踏回同样一条河。同样的,人之脚,也无法站回同样的年。

  年在走,是义无反顾的永恒的那种走。树木们为他们画著圆,又
画了一个圆。死去的时间被牢牢地镶在了上边,一圈圈的圆,年轮哪!

  我记起了齐豫的一首歌,那时间便是这样了:想像再走过从前,
一遍又一遍,踩著方寸的脚步,画太极的圆,关于年纪的事,滑落在
十指之间,关于岁月流转,在风中吐呐,手在空中划过一圈,未来又
走了一段时间……

  我相起了去年的我,那条站不回去的河。我想起了去年的人,他
们与我却能在记忆中同踏一条河。关于年纪,它是迟早要输给时间的,
关于记忆,它却因为时间的神奇而能身披落日溶金的余晖。所以我觉
得记忆要比时间更永恒,永远到底有多远?它好像就在我们刚刚那一
盹间里吧。

  然而这一盹却又过于快。就像天上的神仙晌午时打个瞌睡一样,
只需那么一小会儿,人间就不知道生成到结果了多少场让人捧腹大笑
的喜剧,辛酸垂泪的悲剧,或者是闹剧。

  从这一点上我就信不了神,把一种逢凶化吉的祷告完全像耍赌一
样押在神的身上是不负责任的形为。当然这也不能全怪神,这里面得
包括进去时差方面造成的原因。

  那么去年这些时候我在做什么呢?

  酗酒!这一点是肯定的。我身边的一个记事本上完全真实地记录
了这种不应该提倡的生活方式的真实状态。其中有一篇题为《没有欢
乐的大街》是这样写的:

  现在是夜间的九点钟,我喝了许多酒。我愿意用梦游的方式,来
重新走一遍这条白日里我曾头脑清楚语言得当步子迈得飞快的大街。
我想看一看在失去这些赖以生存的理性思想的提下,我会是怎样一副
德性。

  现在看来我很好,头有些晕。425的站牌在我的影子里向后移
去,我的影子又重新回到我的脚下,它扶著我走。想起了一句描写醉
酒后的诗,是这样说的“楼上的,还醒著吗?扶著我的影子上楼。”

  此刻的影子和我一样,它好像也没有其他路可走。我与影子游走
在这里,有点像农历七月十五时,十字街头的鬼,纸钱的灰烬飞舞著,
像翩翩飞行的黑蝴蝶,那是盂兰盆节从阳间捎来的信,它正飞在黑夜
十字街的上空,让我去飞身捕捉。想给阳间也写封回信,此致:其实
鬼也很想家。

  现在是九点三十分了,我依旧在“忘我”的游荡在大街上。那边
有人在看我,我有些不愿收敛自已的样子了,这样也好。真是!我用
得著给他们装样子吗?随便!我不再乎谁,何必再乎我是谁。

  我看见双安的灯火了,可真像一座灯火通明的寺庙啊!真怕一挥
袖它就变成一座荒坟,热闹的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真怕一挥袖
才发现,这里原是荒郊野外……

  天客隆的厨窗很美呀!一幅幅香料的图画原是如此壮美。有人在
冲我笑,我同样回报给他笑。如果不怕种我的邪,那放马过来吧。找
死!

  这里依次是:达美乐比萨饼店、天仙花店、好太太干洗店、陋室
铭茶叶店。有一座魏峨的像宫店似的火锅城,它的名叫得有意思,竟
和我的蒙古名一样,翻译过来唤:金山。

  有唱片店,我激动,有音乐,是王菲的《当时的月亮》。我在音
乐中观看身边的一切,好美!那边的楼身上有巨幅广告,柠檬色的大
字大大地提醒著世人们的注意:你是什么?什么是你?快来我们理想
的英特网……。与它唱对台的是巨幅电影海报,上书:一声叹息!

  双安的厨窗放在眼前了,金光四射,有:周大福、戴梦得、人间
金象…… 有:法国娇兰、迪奥、夏耐尔五号、兰蔻…… 

  我想其实这些东西跟男人的一处地方有很大联系,裤腰带以下…
…小小的一方面积给很广大的一片面积发挥了神一般的作用,国民经
济、物价通货、收支平衡……。

  男人的世界,虚容心的趁火打劫,胜利的男子和踩在脚下匆忙数
钱的女人。很没意思,当然经济学家们不会赞同我的观点,我笑了。
我上过街天桥了,时光可真是疾驰如电呀,是十点三十分了。台阶数
是:上四十阶,下四十阶。

  迎面有“约克郡”的多嘴老妇人走过来,她用很正统的眼光打量
我,我立即回报她斜斜的一睨。她吃了一惊,又一个我要诞生了,邻
居们闲聊时的一道下酒菜:闲话!

  我需要吸一根烟了,但没有火柴。跟路人借吧,他给我了,不道
谢,只是笑笑。他倒不走了,一嘴京片子,四十岁左右,须剃得青亮。
问:哪儿上班?是哪里人?在这儿有亲戚吗?…… 

  我不想讲话,我厌恶讲话,我有些烦他。我傻傻地向夜空中喷去
一口烟,给他勉强地笑一笑,心头立即涌出一句抒情的话句。如果把
它翻译出来就是这样:去你妈的!

  ……

  一盹就这样过去了。一年也快似一眨眼一般。世界在变,记事本
上的那条“没有欢乐的大街”也变化了许多。先前的西客隆消失了,
这让我怀疑那晚记忆的准确性。大幅广告现在是:没有空调暧气的新
时代!锋隆国际公寓。而电影海报更是快得像个“刹那”间,先前的
《一声叹息》就跟一声叹息来得一样快,(唉!)现在是《英雄》的
时代,不过多久英雄们也会被扫地出门。人们的喜新厌旧的态度在这
里时是利索的。

  我现在不在东倒西歪的喝酒了,我把写东西当成了一件正事来对
待,这给我一种“从良”的感觉,它虽然没有将我骨子里的那种颓废
的东西来一个洗心革面的转变,但至少这是一种我比较心仪的生活方
式,而且有点开明的方向。重要的是我能在“正事”的幌子下翻腾那
些旧事,这种感觉又和饮酒的动机差不多,同样是为了回味,回味那
些已逝去的痛苦。我对痛苦自小就有一种偏爱,只有它才能让我体会
活著的一此知觉,大概这也算是嗜痂之癖的一种吧。

  踏上三百路,记忆开始行驶在三环路上了,由西三环到北三环再
向南三环……去年的这些时候,这条路变成了一条确切的寂寞公路,
“冷漠,激情,点烟的手,寂寞公路每站都下雪”,这是那时我常哼
的一句歌。

  要回家了,记上来去年这时认识的小周,他现在好吗?他看了我
的东西会怎么想呢?

  这种想起,就像又推开了正午的门,醉眼惺忪地走了进去。斜对
门坐著小周,他很拘束地向我笑一笑。于是,端著啤酒杯子向他走去。
我说你好。他说你说。

  我说我叫郝利来,你呢?

  他看著我说,这是你的化名吧。

  我说是娘老子给起的,恐怕这辈子是化不了啦。

  他沉思了一下说:有时候一种盲目的坦诚其实也是一种不自信地
表现。

  我说随便。

  其实这话说得不无道理。

  他说叫我周亮吧,不过这是化名。

  我端端正正地坐在化名周亮的对面。我看著他,他的表情让人能
联想到万圣节时的南瓜灯,嘴角向上翘起,和暧的光从面容中映了出
来。

  他问我你治过病没有?

  我不解地问治什么病?

  于是他怯懦地说,就是治我们这种病。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话问得十分不中听,《心理学词典》上刚刚才千难万苦地将它
删去了,他这种问法无疑就像可耻的复辟。

  我冷冷地说,没有!

  我治过了,完全的失败了,完全的……。他这样说。口气上听,
他似乎是有些绝望了。

  于是我在他“病情”的不断恶化中走了进去。

  你不知道我这病是从小就有了的,从初中开始我就发现,我不对
了!其实我应当及早就把这事抓起来,给自已猛敲警钟,这或许还能
有救。

  结果上高中,我果然喜欢上了一个男生。我们简直就无法分开,
这给我造罪创造了好条件,我跟他发生了一次接触。从此他见了我就
躲开了。那时候的那种痛苦呀!真是像一个偷了东西的贼,活生生的
一个贼!

  后来上大学了,我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学习上。与我接触过的
同学老师,都认为我有君子之风,谦逊大度,彬彬有理。可是,又一
个不辛发生了,一名十分普通的男同学闯入了我的心扉不知不觉我又
陷入了情网。我甚至可笑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我给他写诗,写情书。
谢天谢地我终于没有给他,那时天天希望哪怕是梦里他能与我在一起
也好。

  我不知道,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漂亮的女孩子喜欢我而
我却总是无动于衷,为什么一个如此平凡的男子会对我有这样不来凡,
甚至是摄心摄魄的魅力?

  后来我才发现,这就是一种病!

  那时候我在这方面下了功夫,我一定要搞清楚“同性恋病”它到
底是一种什么病?是可治还是不可治?

  我在《心理学词典》里找到了答案!学术上称我们这种病叫“性
欲倒错症”,表现为经常以不符合社会习惯的方式来获得满足,以
“症状的有无”为前提,以“量的多寡”和“程度上的差异”为准则,
一般将它列为心理变态的类型之一。

  怎么样?你没发现吧!我们的心理原来早就变态了!你不明白这
个问题的严重性吗?

  我当时就吓傻了。专门去北京买了本《变态心理咨询大全》,是
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的,可真是一本好书,说得太对了,我就是这种人。
它上面讲:“同性恋,即以同性为对像,是变态中最常见的,既见于
男性,亦可见女性。有的同性恋者可与异性结婚,并生育子女,说明
他(她)们可以同时保持和异性同性的情欲和性交往。但这种疾病是
可以纠正的,大多数是有效果的。”

  你想想我当时有多么开心,我有救了,真得有救啦!

  所以我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著手抓这个“病”。我东南西北地打
听著方子,吃偏方,吃各种偏方。我还信了一本书上观点,说这和肾
虚的关系分不开。于是我买了好多参片,我生嚼著吃,后来和胎盘一
起用水冲著喝。但没起多大作用,倒生了一身的红疙瘩。其实我也是
傻,明明这是心病。

  我开始给心理热线打电话,每天晚上偷偷摸摸地打。他们告诉我:
同性恋患者首先要从自身上正确认实到,同性恋不是人与人之间的正
常并系,这是一种扭曲的心理和性行为,他没有人的尊严。你自已应
从理智上痛恨它,感情上藐视它,你要下定决心,一定要拿出你男子
汉的恒心来!!!

  第二天我就剃了颗光头,我用刀片在自已手背上划了个十字戒号,
我要它时时提醒我、告诉我:相信自已吧!拿出决心吧!顽症终将会
去掉!

  但有一点最终还是骗不了我,那是梦中发生的事。多么虚无的一
个事实,铁一样的事实。我仍然在那个不为人知的虚幻世界中,真实
的与我潜意识中喜欢的男伴交欢做乐!

  黑暗中我坐床上步安地回想那梦,我真想一刀割掉这个害人的器
官。你不会体量到我那时的心情有多么多么绝望!

  要不断克服对同性的、不正常的、异常好感,要不断的改变对异
性的反感。我要加强与异性的接触,我要对异性产生向往,回归到正
常的心理上来,我一定要恢复我做人的尊严!
 
  于是我交到了一位女朋友,五大三粗的,她要什么我给她买什么。
我也学电视里那样去调戏她,抱她,也试著亲过她几回。可是总不对
劲,每到这时我都有一种很灰心的滋味涌上心头来。

  经过一年多的“相爱”,终于她不干了,她提出了分手,她说怎
么和你谈恋爱一点感觉都没有呢?我当场羞得面红耳赤。一方面也觉
得把一个人一辈子的幸福轻易地放在手上做试验,这个想法的本身就
有些可耻。那场失恋呀!可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失恋,它像打翻了五
味瓶,一味和一味是那样的不同。

  看来我是不得不对自已实行硬措施了!我常常骂自已:你他妈的
就配受这种驴马罪!整死你!活活整死你这个王八!

  我是怀著这种自责的心情去接受“行为疗法”的。我知道那很痛
苦,就让我痛死吧,谁让我得了这种见不得人的贱病!

  那种“治疗”可真可怕,现在我都不敢去想,一想就要吐。

  医生先让你坐下,当然你得先做好足够的思想准备,你得想清楚
你要治什么。

  首先医生给你看有关同性裸体的照片,或者同性恋活动的图片。
你知道我这人犯贱,看了没多久我就有了反应。他问我有了性兴奋没
有。我羞愧地回答:有了。然后他用一种近乎于麻木的神情给我注射
了呕吐药阿朴鸣啡。他让我张大嘴把舌头伸出来,然后他在上面夹了
电激板。我的眼睛对著他手里的图片,他问我准备好了吗?我点了点
头。

  我的天呀!那种滋味!

  我剧烈地摇晃著身子,大脑中有电流声嗖嗖通过,我的胃像被撕
开了一个大口子,我大声地呕吐起来,停一会儿,再看,又有反应,
再电,再吐……

  当我走出治疗室时,我活像一只大虾,背弓著,磨磨蹭蹭地移著
脚,一下一下的往前挪。我走在街上,看见什么都烦,我怀疑街上任
何一个人都可以给我套上一副绳索将我当马骑,我实在不知道我还是
不是一个人了,我有些怀疑有关那些人类尊严方面的事情,它的实质
又是什么?

  我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著身体,这个让我多年来揉躏得遍体鳞伤
的身体。我看见沿街有卖铁板烧的,油烟飞扬著,那些动物的尸体,
放有铁板上烫著,烫著。我看见一串一串的鹌鹑从油锅中捞了出来,
变得金黄金黄。可是我受不了了,那情形让我联想起了医生手中拿著
的那些图片,我受不了了,电激板和阿朴鸣啡再一次的在我身上耍起
了威风。

  我不顾一切地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我的身子撑不住了,双膝跪
地的大声的吐,翻绞的失控的哀号似的呕吐声,我自已都听了害怕,
那真像是一只被扎瞎眼睛的野兽的鸣叫。

  在不规则的用力中,人的眼泪很生物化地淌了出来。我勉勉强强
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坐在马路牙子边。空空的胃和空空的心产生了
交流,我把头埋在双膝间,眼泪和心里的血一齐淌了出来,我看见泪
水一颗颗地坠在地面上,我竟失声在街上哭了起来,有生以来头一回
哭得那样惨痛,我没有勇气看身旁走来走去的人,我只见我的心在痛
得叫喊……

  我还是失败了,一败涂地!

  我呆呆地看著对面而坐的这位化名周亮的朋友,于是心里也翻滚
出那样的疼痛来。我不知道应当与他怎样讲话,给他一些安慰。因为
我向来受到伤害时从来就喜欢默默承受,默默哭泣。我忽然明白了
“无望”这个词的具体含意,真的不是那么简单。

  这时有几位朋友唱起卡拉OK,有一位朋友唱得似乎走调走得十
分离谱,然而只要他开心这又什么不可以的。于是在我和叫周亮的朋
友的对望中,这走调的歌声就成了我们交谈时的背影音乐。声音高是
高了一点,不过随便!

    愁看残红乱舞 忆花底初度逢
    难禁垂头泪涌 此际亦月朦胧

  周亮问了我一句什么,我不解地看他。他又大声地问:过两天就
过年了,你回家吗?以后我们能常见吗?
        
    愁絮如何自控 悲哀都一样同
    情意如能互通 相分不必相送

  我大声跟他说:我回去,你呢?你回不回去?我也不知道以后会
不会再见!
        
    放下愁绪   今宵请你多珍重   哪日重见
    只恐相见亦匆匆

  他大声回答:我不回去,家里催著要我结婚呢!我回不去,你也
是吗?

    怀里情人在怨    相爱偏偏不能容
    情人无言地哭    心怎不隐隐痛

  我大声回答:我不怕!我给我们家人都说了,其实没有什么大不
了的,我不怕!
       
    放下愁绪 今宵请你多珍重 哪日重见 
    只恐相见亦匆匆……
    放下愁绪 今宵请你多珍重
    放下愁绪 今宵请你多珍重
    今宵请你多珍重
          ……

  我又回到了现实,过两天我就回家了。但愿大家都能回家。就算
像我朋友周亮那样周折,但家还是要回的。想起了荷马史诗《奥德赛》
中十年飘泊的英雄尤利西斯,那样不平凡的经历其实也只为了一个主
题:回家!回到自已心里的家!

  过年了!我要回家了!

  愿所有的朋友们今宵多珍重!
       
2003.1.24.2.3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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